秋天的十三个早晨
1.辣芴花
秋天的早晨总是多雾。
露水也很重,每一片叶子上都密集了露水,细小的珠子,规整的排列,风吹不动,只等太阳来迎娶。
这个时候的秋草还没有开始枯败。山菊初开,草花如溪。
我说的草花是指湖滩上那一片片辣芴花,现在,正是它们盛开的季节。仿佛一夜间被唤醒,在天亮时,所有的草尖上都顶着一簇簇粉红的碎花朵儿。
辣芴花是我们乡下的叫法,至于它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和它们之间是以面目和气味相认,就像童年的朋友,一见面就亲熟,就忍不住的拍拍对方的肩,揽揽对方的腰,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乡语说笑。
今早,我拍摄了这些草花。我远远的看到它们,就穿过一片泥沼,走进它们中间。我被它们拥簇,姿态像个大姐,我举起相机说:站好,茄——子——
它们就全露出酒窝,笑出了声音,细腰乱摇。
2.那些鸟儿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片湖滩的鸟儿特别多,是因为它们和我一样,它们,那些可爱的鸟儿们,和我一样喜欢上了这片菜园。
早上被一阵驱赶声叫醒,这种声音我熟悉,乡下常有人对着天空,叫出这种声音,“哦......吼;哦......吼”,意思是――老鹰......不准靠近......我家鸡仔!
小时候,我也这么叫过,扯着脖子,对着天上盘旋的翅膀,一边叫一边张开双,做飞翔状的拍打着。
那时候,乡下的老鹰很多,春天的午后,趁着母鸡舂瞌睡的时候,老鹰便俯冲下来,叼着了黄毛鸡仔,把黑影投在母鸡绝望的惊叫里,飞上屋顶,主人闻声跑出,可是,晚了,老鹰在村庄上空做一个优美的滑翔,然后,悠悠然,飞进深山。
这清晨的驱赶声,不是对着老鹰的,而是对着那些有着好听声音的小鸟们,对着那些轻灵的蓝翅膀与花尾巴们。
它们,每天早上会来这片菜地用早餐,它们喜欢嫩嫩的豆苗,喜欢滚着露水的花瓣,喜欢青菜心。
菜园里挂了六只破灯笼,站了三个稻草人,有一个稻草人手里还拿着一只大扫把,可是,那些鸟儿们多聪明啊,它们才不会被这些丑家伙们吓住,它们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叽叽喳喳,嘴角还美美嚼着一枚豆叶儿。
3.葛花
在我见识葛花之前,就很熟悉葛花的气味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这气味来自葛花,我甚至没有把这种气味当做花香。
立秋以后,走在路上,呼吸的空气中就飘浮着这种气味——温和,清淡,很容易被忽略,又时刻提醒着一种记忆。是怎样的记忆呢?好像和家乡,和童年有关。走在这样的气味里,人是安宁的,心里有些微的思念,至于思念什么,又不太清楚。
这时,我就对自己说,确实是秋天了。
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气味,而我最喜欢的就是秋天这种(春天的气味有些甜润,像水蜜桃,闻着心里一漾一漾,也是我喜欢的)。
是在一周前,走在早晨的路上,看见路边的山坡上垂挂下来的藤间开满了花,一串串,颜色和形状很像春天的紫藤,不同的是,紫藤是朝下开的,垂挂着,而这种花却是灯烛一样向上,燃着紫色的火焰。
我*近了花,鼻间忽然闻到一种亲熟的气味——温和的秋味。我再靠近,把脸贴上去闻,果然,是花儿散发的味道。
这时,我又发现,这花所附的藤也是我很亲熟的,大朵的叶子,摊开,有纤细的绒毛——是葛藤。
葛藤在我的童年,乃至我的现在都是常见的。从春天到秋天,每条路,每个山坡,都被葛藤覆盖,漫延。而我,三十多年来,竟然从没注意,葛藤也是开花的,且是这样馨香的花。
馨香,对了,就是馨香。秋天的气味来源于此,漫山遍野的葛藤花,是它们赋予了秋天独有的气息。一切都有了出处——我的思念——我的童年。
在靠近葛藤花的时候,我心里想到了母亲。这很奇怪,但我确实是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身上的气味,和这葛花也有几分近似。
4.草滩,女人
半月没下雨,湖水又退了两步。
湖滩上的草已展苍劲之色。黄,紫,红,酱,青,混在一处,不分你我。灰土小径蜿蜒草滩,时隐时现;一沟流水,也途经草滩入湖。水沟两侧草色深郁,葱笼如眉。一只长尾竹稚小心的钻出水沟,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一动不动,似在倾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高处的草滩上,有半亩玉米还没收获。玉米地对面的一大片蕃芋,昨天已经挖收,就连芋藤也捆回了家喂猪。那片蕃芋地是春上开垦出来的。先是用火烧荒,烧完再一锄锄的翻挖,再挑拣出石块和草根,弄平整了,插下芋秧。蕃芋是不挑肥地瘦地的,插什么地方都能生长的让人心满意足。
蕃芋是一位住在湖边半生的女人插种的。这女人去冬养了六头猪,吃起来吓人。入夏时,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死了两头。为这,女人半月没吃下饭,又急又呕,眼都眍了,好在另四头猪没什么事儿。
蕃芋收完后,女人将坡上的斑茅砍倒一片,码在翻过来的蕃芋地里。斑茅晒上半天,再拢成堆,压上土,点火烧,烧出肥白的烟来。
等那火堆的烟变成轻飘飘的淡蓝色,天就快黑了。
女人扛着锄头走过草滩时,很像一株深秋里的斑茅。
5.曹家庄
曹家庄,炊烟正升。
枣树上的枣子已经摘过,柿子树上的柿子正在转黄,石榴树上的石榴未曾开口。
沿阶入村,有婴儿的晨哭从窗中传出,随后传出妇人的哄慰声,极轻柔。厨房里,有刀切沾板的声音,和锅里蒸腾的沸声。
一农夫从后门走出,见我,笑问,有事吗?笑答,没事,随便看看,这个村子真好。
他笑的更深。
如果,此时,能从一扇门里,走出我的亲人,对我说,回来啦,饿了没有?吃早饭吧。多好。
6.收割
收割是从昨天开始的。很原始的收割方式,钢亮的镰刀,木质的打谷桶,一边割,一边打,“嘭——嘭——嘭——”“嘭——嘭——嘭——”很重的声音,从半空落下,中间带着风的威力。宁静的田野,此时有一种阵痛——被镰刀收割和被双手摔打的阵痛。
曹家庄的稻田并不多,靠湖的这一片和村口一片,二十多亩的样子,也因为此,曹家庄的收割才保留了古老的方式。收割的农夫都是村里的中年人,他们是家庭的主要劳力,除了种田,他们还捕鱼,有时也去工地上做工。
“今天给老张家割,明天就轮到我家了,老孙家的稻子还没有熟透,迟一点割。”我听到他们的说话,还有笑声,他们是兴奋的,明亮的。我没有走过去,没有拍摄他们收割的场面。摔打稻谷的声音让我有回避的愿望,不想靠近。
收割的场面在我小时候就很熟悉,也曾欢快的提着竹篮拾过稻穗,和同学们一起,系着红领巾,在老师的带领下,嘴里还唱着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时,收割的场面像是狂欢,大人们都被一种莫明的快乐撑开了,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忙活着,嘻闹着,绷着的胳膊腿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就连打谷子的声音也像是戏台上的声乐。那时的我心里还没有“生命”这两个字,更没有多余的感慨和联想,所以,也只会跟着大人的欢快而欢快了。
如今对于稻子的收割,我情感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有些复杂。
也许,是我在每天清晨的散步中,在日日与稻子们的亲近里,生出了别样的情谊,好像稻子是我的朋友,我目睹了它们的成长,现在却要目睹它们的死亡。不忍。
对于稻子们来说,成熟就是意味着死亡。当然,对于农人来说,稻子的成熟只意味着粮食,获得和心安。
7.秋水伊人
早起,一羽朝阳自天窗进入房间,投身墙壁,室内顿生明辉。
入秋后一直多雨,很少看到日出,即便是晴天,早晨也总被秋雾笼着。今晨见到久违的朝阳,有些惊喜,不及收拾床被,就提了相机赶到楼下菜地。
还是晚了一步,没有拍到日出。
天上有云,在我到达菜地的时候,初升太阳刚好就进了云间,只把一束光芒撒在身后,落在湖面,一层淡淡的胭红。
菜地里的植物们都还泊在梦的边缘,秋虫清透的夜歌也还没有落下,鸟声稀少,在空中横拉的电线上一荡一荡。
电线上已不见燕子,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此前的早晨,总是能看见它们成群的飞着,鸣唱着,或停在电线上梳理羽毛。天气尚暖,深秋还未来临,燕子们不会这么早就迁徙别处了吧?
在菜地拍了一组照片,有正在开花的豆架,有刚刚抽穗的玉米。黄豆和花生已是第二轮种植了,也在开花。小白菜的苗儿稚嫩,韭菜青葱,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样子。
给湖面也拍了一组照片。在想到“秋水伊人”这个词的时候,恰好看见一只渔舟,从对岸缓缓摇来,寂寞湖面,有了木桨划波的动静。
8.萝卜缨子
秋雾如浆。
山里世界小,被浓雾隐去一半,便只剩下眼前的这些了。
立在马路两边的水杉,一棵棵数过去,数到第四棵上就看不清了。
杉树下的菜地里,一对老两口已在劳作。老妇在拔一畦萝卜,那是一畦生了病的萝卜,叶子发黄,渐枯。蔬菜也会生病?可见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也坚强也脆弱,都有生老病死。
好在,只有一畦萝卜生了病,另几畦萝卜生长的都很好。萝卜在泥土上露出一小节健康的肉红色,看得见水份的样子。萝卜的叶子也是可以吃的,乡下人叫它萝卜缨子。
萝卜缨子洗一洗,晾一晾,切的细细的,放入盐,蒜,姜,吃辣的人再放点干红椒,拌匀了揉出水,再挤干放入腌菜坛子,压上两块扁圆的青石头,蕉叶或粽叶封口,太阳下搁半天,或温温的灶头上搁两天,就可以吃了。佐粥最好。
嫩的萝卜缨子也可以清炒着来吃,多放菜油,少许蒜末,吃起来有些微苦,不过,清凉去火。
最好吃的是萝卜秧子,和水白菜一样清爽,更有韧性,纤维素更多些的缘故吧。上海人称水白菜为鸡毛菜,很难听,不如我们乡下人的叫法优雅。
9.草黄叶落
草滩的青草不见了。
两天前,湖那边的草滩还是青青的。
其实草还在,不过,齐刷刷换了颜色,成了赭红色,熟透的样子。
只是一夜之间的转变。
就像一种人生,在一念之间完全转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黄檫树的叶子也开始落了。
黄檫树是爱美的树。三月初暖的时候,黄檫树就赶着什么似的,急切切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开满了花。整树黄花。那种开法,鲁莽又率真。
而入秋以后,又是黄檫,最先发表出一枚枚红叶来,似一族红羽的鸟儿立在枝头;又似一棵棵浆果,醉红在暖暖的秋光里。
10.又见朝阳
又见朝阳,早安!朝阳。
没有雾,只有几羽丝棉的云彩。
今天是艳阳天。十月小阳春,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了。
菜园里,那对老夫妻又在删菜苗,浇菜棵了。一直没下过正经的雨,一个多月了。每晨每昏,老两口都要给园里的菜们喝一遍水。不知他们是不是也喜欢在早上喝上一口茶水,然后,再开始一天的劳作。
也许,他们更愿意把茶水放在劳作过以后,再喝,慢慢喝,安心的喝。
每次我去菜园,都会跟他们说上两句相同的话。
“早啊!”
“你也早”
“这菜种的真好啊!”,我像对一个母亲夸她孩子一样的说着。
“也不好哦”,他们母亲一样谦虚的叹着。
11.秋草烟香
近两日,天气又热起来了。季节好像不是在往深秋里走,而是在中秋时回了一个身,重返于夏天。也许,时光本身也是有着某种眷恋难舍的情感吧,在临别一个季节时,总是兜兜转转,去意徘徊。
这时节,若是你在清晨或傍晚行走于乡村,会闻到空气中弥散的秋草烟香。
稻子收获前,农人们先将田间地头的杂草割下,散乱的摊着。稻子收完了,草也干了,农人便将干草拢成堆,中间架空,点一把火。火势并不大,是暗火,烟却肥白,浪子一样,在田间横斜飘移。
小时候,每逢此时,我便会和哥哥一起去地里偷挖几只红皮山芋,断去根茎,塞于红热的灰堆里,再压上一块石头,做个记号。打一箩猪草的功夫,回来,便能闻到草木烟香中裹着的山芋香气了,那是一种让人口中唾液失禁的香气,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芳香。
也有时候,香气过份浓郁,牵来大人的鼻子,于是,一顿斥骂也就在所难免,因为那山芋不是我家的,我家从来不种山芋,不知道是为什么。
其实,大人也并不是舍不得那几只山芋,而是觉得小孩子偷挖行为是要不得的坏毛病,骂上几句算是管教。
12.那些菜苗长大了
连着几天的雨,早上就没去菜地了。
今天,雨似乎有回去的意思了。也该回去了,晚秋时节若老是被雨泡着,总叫人不喜。一年中最美艳适意的光景,一天天的,被雨水带走,难免失落。
刚刚去了菜地。那些菜苗都长大了。才几天没来,它们变化的竟是这样快。就像一两岁的孩子,半月没见,再看,又长高不少。
变化属于不断生长中的事物。
菜地里,又有了新的菜苗,豌豆苗。公主一样的豌豆苗。
好在别的菜苗比豌豆苗要出的早些,不然和这茑茑倩倩的豌豆苗比起来,会自惭的。就连娇矜的菠菜苗在豌豆苗面前,也会暗暗生妒,别过脸去不理睬吧。
这些,只是我做为人的想法,也许,菜苗们彼此是不生嫌隙的,只顾在宽厚仁爱的土地上,简简单单的生长着。晴也好,雨也好,都不阻挡它们生长的快乐。
13.秋声
“噗”!
什么声音?
路边有一棵长满果子的树,经过它的时候,刚好有一枚果子落下来,落在草丛。
“噗”!是果子成熟的声音。
“噗”!是秋天落地的声音。
当你在早晨,经过一棵果树,听到“噗”的一声,你可以把它当做天使的问候,你是这个季节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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