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 礼
□ 刘 淼
不管怎样,人死了,总得举行个象样的葬礼。对大人而言,葬礼是悲情的,沉重的,乃至压抑的。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葬礼意味着震天响的爆竹,大鱼大肉的流水席,以及三天三夜不能停歇的哀乐。
小区不大,人死后,不消十分钟,就可能被所有职工家属知晓。知晓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听到哭泣声与爆竹声同时响起,二是知情人士上门“举报”。对于后者,“举报”完后,大伙儿便会很自觉地掏出钱来,一起凑份子送人情。一般情况下,送五块钱就差不多了,但如果同死者关系非同一般,五块肯定拿不出手,非得十块甚至二十块不可。事实上,当时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五块钱足以买上十斤猪肉。因此,没有谁愿意小区死人。可孩子们却不这样看,他们盼望死的人越多越好。因为在已经粉身碎骨的爆竹残骸中,总能找到几个幸存者。偷偷拾起,放入口袋,然后找个僻静无人处,把爆竹重新点燃。清脆的爆破声,响遍整个山野,这个时候的感觉,恐怕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再次体会得到。
尽管大人们不愿意,但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没有谁能拦得住。小区似乎有个专门的治丧委员会,人一走,他们便开始活跃起来,并且分工明确,责任到人。会毛笔字的,就写仆告,白纸黑墨,配上哀伤而又沉痛的文字,让人看了既心酸,又肃然。会电气的,就开始牵电线、装灯泡、接喇叭放哀乐。只有傻力气的,那就只好去搭竹棚。小区有个门球场,是退休职工休闲的好去处,同样也是搭竹棚的好地方——打好四个竹桩,把不知烂了多少个洞眼的竹席往上一披,一个竹棚便成了。然后,吹唢呐的,拉二胡的,敲铜锣的,打牛皮鼓的纷纷进场——他们并不是专业人士,只是小区的一些乐器爱好者。对于他们而言,葬礼是一个表演的大舞台,一个检验自身水平的大考场。当然,在此之前,死者进竹棚需要经过一系列烦琐的程序。不过,这里一般指的是男人。首先,需要净身更衣。印象里,我只见过一次,大概是母亲怕吓着我的缘故,没有让我见到第二次。死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天,竹棚聚满了人,我在人堆缝里,只看到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虽然瘦若柴伙,却煞是雪白。旁边是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小区里赫赫有名的王胖子,正无比卖力地用毛巾擦拭着老头的身子。算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只可惜,还没能仔细看个够,母亲便从后面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扯回了家。后来,听隔壁家的小午子说,那个老头洗完身子换了新衣,还被剃了个光头哩。只是剃头的时候需要两个人扶住身子,倒也挺麻烦的。
人一旦进了棺材,便可以开流水席了。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当然是孩子们了。因为凑了份子,大人鼓励孩子们放开肚皮理直气壮的吃,不吃得肚儿圆绝不罢休,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家所出的五块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流水席,是张伯伯家开的。整条马路摆了一溜的八仙桌,足有一百来张,小区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上来,可以说热闹非凡。其实,流水席的菜挺一般,无非就是炖猪肉条,炒豆腐之类的家常菜。酒也只是自家酿制的米酒,但纯正爽口,绝无掺假之虞。那次,去世的是张伯伯的老伴。张伯伯对他的老伴显然十分留恋,头三天,几乎没有睡什么觉,一直守在棺材面前,呆呆地望着灵台上的遗像,一言不发。他的眼睛里始终饱含着泪水,只是不见流出来,大概他还不想让人看到老泪纵横的模样。
白天,竹棚是小区孩子们游戏的好场所,因为有唢呐听,有破洞眼钻,有爆竹放。但到了晚上,竹棚便成了孩子们最害怕去的地方。原因很简单,大人早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到了晚上竹棚里的鬼魂便会跳出来吓人。死人孩子们是不怕的,但鬼魂就不一样了,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青面獠牙的大小鬼,自然谁都不敢再放肆。其实,晚上的竹棚是很热闹的。因为需要人整夜守灵,死者家属闲极无聊,便会把八仙桌一架,就着昏暗的灯光,打起扑克牌。而小区其他牌友为了节约家中的电费,也会趁这个机会聚集到竹棚鏖战通宵。只是那时的人们思想单纯,并未想到要赌钱,输家顶多钻钻桌子或在脸上粘几根纸条。不象现在,无论是玩扑克还是麻将,非得来点意思不可。另外,如果主人大方的话,到了午夜十二点,就会有夜宵吃。虽然只是一碗光头米粉,但对于已鏖战数小时,肚子饿得早就咕咕叫的牌友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出了“头七”,也就是说过了一个礼拜,就得出殡了。小区周围多的是大大小小高低不平的丘陵,事先选好地方,挖个大坑,只等着棺材下葬。从竹棚到坟墓,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山路崎岖难行。因此,抬棺人非得要有点傻力气不可。每次,只要听到一声土铳的闷响,小区的人们便知道要出殡了。同时,孩子们也知道,一次葬礼即将结束。这时候,是拾爆竹的最后机会。孩子们蜂拥而出,跟在送葬队伍的后边,任漫天飞舞的纸钱扑面而来,只是低着头翻捡残骸中幸存的爆竹。他们才不管悲情的哭泣,凄厉的唢呐,沉重低垂的旌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无忧无虑。
漆黑的棺材被黄土缓缓淹没,半人高的坟包渐渐隆起,葬礼终于结束了。对于死者而言,葬礼是他赴黄泉路的一次饯行。对于生者而言,葬礼完成的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一种心灵的安慰。若干年后,我流浪到了城市,城市的小区怎么都见不到葬礼。朋友告诉我,要想见到葬礼,得去殡仪馆或火葬场。我摇了摇头,说,那是追悼会罢,不见了棺材,还能叫葬礼么?
太平间——火葬场——骨灰盒,一个古老而又复杂的仪式在工业化进程当中,被浓缩成一个简单的三步曲。送走的是一缕清烟,遗留下来的是一盒尘埃。我想,这或许才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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