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手记
雪松
念
念,有着初春黄土地上一大片麦苗的翠绿和秋日天空长得很高的瓦蓝,念,有着早晨炊烟里的香味和通向村外小路的蜿蜒,念,有着书房(在乡村至今人们管学校叫做书房)里屋梁上雏燕进进出出的轻飞和打在红扑扑脸蛋上的一小片阳光……是念,而不是平稳的读,不是断续的背,更不是默诵的嘟嘟囔囔……是念,是张开嘴,一起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那声音像豌豆牙一样鲜嫩,并露出正在退乳牙的滑稽黑洞。是念,是打着节拍发声,类似于唱但不是唱,那节拍像春风里的青草一样随风摇曳。是念,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但也可以走神,走神中照样能念,自由地念就像顺着沟渠跑,一定能回到家。是念,在念中整个小小身体在动,胸腔在动,但不是老先生摇头晃脑的自得和呻吟的那种动——我多么怀念那持续了一个又一个早晨的念,整个村庄都能听见的念,那无忧无虑的念,使整个村庄充满温馨和活力。那种念,不必记住什么,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对发声是否正确的顾虑,只是念,是一种劲头,是童年对于知识的本能叫板,也是知识对声带的锤炼——在身体的脖颈处、命门,要发出声音,自己的声音,在长大后能够安身立命的声音……好久没有听见那种念了,那种生命原初的单纯之声。是什么让张开的嘴重又合上,让念退回到心中,成为默念?
麻 雀
一只麻雀的尸体躺在院墙下,它死在早晨和黄昏它唱歌、说话、聊天的地方——长草的墙头以及旁边的那棵杨树(一丁点小地方就能容下它细小的双足)。一只麻雀的死有着树叶上清晨露水的轻轻滑落,但清晨慈蔼的微风仍像吹拂其他活着的生命一样,细细地翻动它的羽毛。
一只麻雀的尸体,在迎面扑来的这个早晨,让我在看见冉冉升起的太阳、鲜亮的云彩、澄净的天空、绿色、锻炼、朝气蓬勃之后,看见它们带来的痛苦,看见一切大和一切小,看见一瞬和永恒,看见铭记和微不足道……
它厌倦了飞翔?厌倦了同人类的朝夕相处?在温暖移向南方的冬季,只要它没有动身离去——在房檐上、电线上、枯树枝上,它尽量缩小着自己的身体,它始终在我们附近,最多来到我们的阳台上,以它略带惊慌和试探的双足,表达它的不即不离,他的亲昵和分寸——我以轻虚的心靠近它,靠近这种被人类集体轻视和伤害最多的生命——作为一种恶习,我们总是无休无止地伤害与我们亲近的生物。
麻雀是一种平庸的鸟,像我们这个院子里的芸芸众生——老婆老妈、叔叔大爷——蓝天的高远与它无关,美丽俊俏的赞美不属于它,它的鸣叫与其说是歌唱,不如说是聊天唠嗑——但它听不见了,杨树上、墙头上,已有许多只麻雀在说话、仿佛在相互打听、询问——它为什么没有来……
一只麻雀的死不太像“死”——它会被看成一小块木头、一块土坷拉,它的灰褐色的身体很容易同土地融为一体。
一只麻雀的死,让这个清晨浩大的晨光在瞬间稍稍顿了一下,像眨眼。但对于我来说,它取消了这个早晨。
户 外
就像不能阻止花的盛开和绿草的蔓延,没有什么能束缚孩子多动的四肢和那颗渴望游戏的心(啊,游戏,那些不伤害人性,也无须考虑运用智性的纯天然运动)——包括门,锁,窗,窗外的严寒和父母的训斥……屋内再好玩的一切,也不能将他们拴在屋顶的顶棚和地板之间,仿佛他们必须来到天地之间,来到寒风的吹刮之中,虽然他们很少看天,也察觉不到寒冷的存在。一阵阵疯跑和喧哗的声音,来自于院子里的楼房之间并排斥着楼房巨大的冰块,这些声音的暖流——不被我们察觉,我们很少注意它给整个院子带来的活力。在傍晚,它是和院外公路上一阵阵汽车的噪音混在一起的,随着夜深,汽车的声音越来越少,只剩下孩子们的嬉闹之声,独自刻画着高天寒星的清冷——我很少专注这样的声音,其实它就在我的窗外,在窗台下,在月光和坚硬的寒风共同组成的类似冰面的感觉上,他们的声音无所顾及。我不用起身,凭着那不间断地从冒着热气的嘴里发出的稚嫩、尖削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他们动作——是的,孩子们沉浸在动作之中:几个男孩子在不停地围着楼房奔跑、追逐,目的就是奔跑,几个女孩子在路灯下玩跳房子——这是男孩子不屑于玩的。他们的脚、手、嘴在不停地发出声音,他们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在我儿时,这是理所应当的,就凭这身汗,就应该得到父母的奖赏),喘息之声在空旷的夜空下起伏,我仿佛看见了那幼小心脏的“嘭彭”的跳动,应和着夜空的星群——渐渐地,我不能不起身俯瞰窗外,不能不多看一眼这些天地之间的孩子——他们是怎样游戏、长大、回到室内。
平淡无奇
在我所生活的平原上,难得见奇崛的事物,譬如树木,常见的只有几种——柳树,槐树,杨树,榆树……它们除了偶而活在古诗中那依依送别或怀旧的情景里,主要是活在平原上毫无波澜的风景中,它们活得让人熟视无睹。再譬如沟壑,这里河流的坡度都很小,因为它们都是远方大河的支流,流到我们这里,已经是细枝末节,浅浅的水面已经看不出流动,颜色和气息都已经是当地的了。看着它们,就像从我家居住的小区,到上班单位之间日复一日所要经过的:一辆辆汽车,红的,黄的,黑的,白的……一辆辆自行车,快的,慢的,载人的,不载人的……一栋栋楼房,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它们都是很粗略地从我身旁过来、过去,像印象派的画一样朦朦胧胧——但有一次,我经过那片不知过了多少趟的树林——是槐树林——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制了我,让我收住脚步,仔细地端详、凝视眼前的几片槐树叶子:它们很小、很薄,上面落满了公路上溅起的尘土。正是七月天,酷热的天气笼罩着它们,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使这几片叶子纹丝不动,像是陷入了忘我的幻想之中——从它们身上,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奇崛:就是这几片一动不动的树叶,谁敢说在它们的体内,没有藏着一场暴风骤雨呢!
母 亲
睡在母亲身边是我争取来的(小孩子的时候是天经地义的。四十多岁了还向母亲提出这样的恳求,我感到自己的眼眶里瞬间涨得很热)。母亲好干净,她从不喜欢别人哪怕是触摸一下她洁净无比的床——母亲的床是阳光和月光的领地,集散着窗台上米兰和栀子的花香。无论日子如何贫富、世事如何沧桑,也无论住房如何改变,母亲的床上总是一丝不乱。它喜欢将床靠窗摆放——老式的硬板木床,粗布被褥、床单,洗得起毛边的枕巾上,散发出一种恒久不变的好闻的肥皂的香味(这种廉价、淳朴的香味是我味觉的底色,我从未真正忘记过它)。那一夜,我闻着这种淡淡的然而却浸入骨髓的香味甘美地入睡,记忆中,离开母亲独自飞翔的这多年来,我似乎从未睡得这么快、这么塌实、这么无忧无虑——整个天地、黑夜、星空、树木、时世都变得那样安静——不是蒙上的、是这个世界提供出来滋养人的那种……我睡得贪婪甚至疯狂,仿佛有意要把这些年来亏空掉的睡眠全都补回来似的——母亲是神奇的,她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提供给我的是地面:是水下我乱蹬乱踹、慌乱挣扎的双脚所瞬间触到的那种地面。母亲的强大在她侧卧在朦胧月光中衰老、瘦弱的身躯上无言地传达出来,甚至连她的鼾声,也成了我睡眠的小夜曲——那一夜沉实的睡眠中,我回到了原点,我仿佛又在生长、骨骼发出“咔咔”的响声——身体在吸收母爱的养分。那一夜我没有梦,因为我已经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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