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旧作）
文/于仲达
暮蔼已经起来，是黄昏时分。北京的梧桐树影里有暗黄色的路灯。初冬的风飒飒响起，我，一个人，裹紧了薄衣，沿着古城墙，走着。耳边仿佛听见“过客”的声音，“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
没想到在读了鲁迅的作品以后，几年后一个人从偏远的小城来到北京先生的故居。第一次到位于阜成门东四条的这座封闭的四合院，有些心跳地穿过那扇黑漆的门，来到庭院中，顿觉四周十分静谧。丁香树的花籽落了一地，我不忍心踩上去。那株熟悉的老刺树依然茁壮地成长着，一切都不是先生内心描写的那个院子。默默伫立着，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风吹过屋脊，我在内心感受着庭院主人的情绪，尘封的书桌、简陋的卧室、黑色的家俱、整齐的书籍……这就是曾写下《过客》的院子吗？这就是曾写下过《野草》的地方吗？
我带着自己的磨难来到这个院子。
很少有人谈论自己的痛苦。在这个年月谁会去留心一个人的痛苦。我们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当你脱离了那折磨你的东西，另外的一些陌生的纠缠却又来折磨你，你学习着摆脱它们。人的一生都在忍受生活，或反抗生活的压迫。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有一个自然法则无法阻止，每个人都朝着命定的方向走去。初来北京的日子里，以为自己真的完全摆脱了那压抑我、折磨我的群体，甚至天真地以为从此和痛苦告别。我在小城幽闭得太难忍了，有一次禁不住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倾诉自己的苦闷。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没有背景的农民儿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所能的也只有默默忍受群畜的折磨了。我常常觉得写文章人的无用，已经奋斗二十多年了，从小城到都市，再从都市到京城，后才勉强在小城立身，寒伧的日子，贫穷的生活，早败的家庭，失败的恋情，这一切莫不是上天早已注定的？！我不敢想的太多，也没有时间思考一切。在这个崇尚物质、人情淡泊、虚伪势利的社会上，牢骚又有什么用！不平只能引起高明之士的冷嘲。我有幸能用一份工作糊口，更多的底层人东奔西跑，种地打工，流浪生活，谁来关心拯救这些底层出身苦苦挣扎的人？贫穷在折磨着他们，命运在折磨着他们。从京城回到小城，回到小镇上给父亲上坟，满眼又目睹衣衫破旧的农民，那些终日在大平原上埋头劳作的农人，心碎了。茫茫天地间，一个人孤单地走着，未来是什么？归宿在哪里？也许，已没有了归宿。人群都已习惯了老成持重，习惯了无数没有意义的动作。一张漫无边际的人伦关系网，让人时刻提心吊胆、左顾右盼、惶惶不安。为了活下去，人们拼命自我掩饰，自我欺骗。阴暗的角落里，充满着呆滞的目光、龟缩的脑袋、猥琐的眼神、孱弱的身体……一片精神的废墟上演了恶魔的舞蹈：阴暗、糜烂、衰颓、偏执、屈辱、虚伪、退缩、麻木、恐惧、偷窥、凌辱，群丑狂舞：媚俗的喜鹊、屈从的乌龟、妥协的驼鸟、模仿的鹦鹉，施虐的狮豹，受虐的山羊，奸猾的狼，大群大群毫无个性的狗，招摇撞骗的狐狸……走在阴暗中，走在虚无中，我也渐渐成了空虚、无聊的一部分，又一个用怯懦和屈从伪装起来的麻木的躯壳。撕下虚伪的面饰，掏出一把肮脏邪恶的心脏。我憎恨虚伪却也变得虚伪，我批判麻木却也变得麻木。我是这种空虚无聊生活的牺牲品，面对种种邪恶，恐惧地闭上了双眼，更多地调整精神，收缩行为，养成明哲保身的活命哲学。我开始患上精神的软骨病，骨骼越发轻松了。我大声说，我想成为一个人，我不想成为非人。四周一片死寂，无数看客围观，人群中传来冷笑恶骂，各种难辨的眼神，四周看不见的高墙，坟墓渐渐平塌下去，看不见基督的影子，摸不到佛陀，只隐隐地触摸到鲁迅冷峻的脸庞，寂寞极了，黑压压的人群都在铁屋中睡着，只有一个人过早地醒来，偏偏睁了眼看：现实的苦难、生存的艰难、前景的渺茫、道路的漫长；古墓一样的铁屋子死气沉沉，没有生命、个体萎钝。杀戮、掠夺、罪恶 权术……全在一种卑鄙的劣根文化背景下上演，罪恶复制罪恶，卑鄙复制卑鄙，五千年来，这个民族在一种蒙昧的文化传统中无奈的循环。溃败的文明加深了人的丑陋，荒寒的大地遍布无耻和下流。黑暗中，人群丧失了对险恶处境的体验和抵抗能力，麻木的灵魂摆脱不了四面八方的挤压和折磨。
我时时沉思，一颗残缺的灵魂如何才能讲出被凌辱的记忆？
隐隐之中，我又依稀听见永久萦回于“过客”耳际的神秘的呼唤，听见孤独者在历史荒原上发出的受伤的狼般的凄怆的嗥叫……夜深到无底了，我的心也一道沉下去，沉下去……多少次，我几乎要忘怀一切。但我终不能忘怀，黑暗中，一双灼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又一次获得了对生命的真确感，再一次看清了自己所要的。我决定离开这个群体。多少年了，我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演戏。
“过客”心头的声音在前面回荡，前面一片黑暗，巨大的虚无覆盖在身上，茫茫的大荒原上，只有那种声音响在耳边：“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吧”，那是一种诱惑？一种召唤？我只能趁着夜色摸出小城，踉踉跄跄地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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