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写作
职业的阅读生活使我习惯性地翻看作者简历。尽管田瑛我已经比较熟悉,然而当我看到发表文字共计“50万字”,我还是吃了一惊,当然一方面是他的散淡,另一方面也是他对文字的节省,简直到了吝啬的程度。平均下来,田瑛一年发表的文字不到两万字,如果以小说记,也就是一个短篇。难怪《大太阳》要“千呼万唤始出来”。自准备以文为职,我就牢牢地记住梁实秋先生的经验之谈:好的文章未必短,坏的文章一定长!看来,田瑛是深谙此理。田瑛对文字的节省不仅表现在文章的数量上,更重要的是在叙事的节制上。
信手摘上一段:“老寨,不过一户人家,姓王,全家三口,父亲和一双女儿,与之相伴的是老木山上的一群青猴。”(《悬崖》)像文言文一般简约!同时蕴藏着诗意和余味。三言两语已将故事主要人物交代清楚。换当代绝大部分作家不将它铺陈成上千字是决不罢休的。
这种极简的风格展示一个作家对语言本身的尊重、虔诚和珍爱。我觉得这与他长时间的编辑生涯有关,因为时常要将珍珠从垃圾堆中打捞出来,所以他炼就了一双金睛火眼,他不能容忍那些随意让语言发酵、溃疡和腐烂的行为,更不能容忍那些在叙事遮掩下的滥情行为。多少当代作家急于摆脱农村的痕迹,急于投奔时尚的怀抱,急于跟踪市场的步伐,他们躲在书房里无病呻吟,充斥叙述的是琳琅满目的超市里的购物经验、芳香四溢的咖啡屋里的虚情假意、高档典雅的星级酒店里的始乱终弃……田瑛虽然从山里来到都市几十年了,然而,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和湘西那片大山融合在一起,与日出日落、风霜雪雨融合在一起。他背负着山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他相信冥冥中自有的安排。
山是传统的,是原始的,是与都市互不见容的,是反现代的象征。开门见山。《大太阳》开篇:“牛贩子进山是初春的某个早晨。” 《大太阳》中绝大部分小说的背景是山。虽然我们经常地受到达尔文进化论的诱惑,虽然我们时常要以为历史在不断地勇往直前地进步,然而,每当我们面对头顶浩渺的灿烂星空,面对那些自然那无法解释的神秘,面对我们内心中渴望迷失的部分,我们就知道,人类最基本的方面亘古以来并未改变,这是我们今天依然阅读柏拉图和孔子的原由,几千年的时空并不妨碍我们接受古人遗训。
“暮霭初起时分,他踽踽地登上山坳。人们已经收工,牛群已经归栏,鸟儿已经投林。喧闹一天的山寨渐渐显出静谧和安闲。……他是游子,几年来浪迹天涯,他是带着家乡走的,家乡的山川景物既装在记忆里又刻在骨子里,无论何时,闭起眼睛也能指出它们的方位,不假思索地能念出它们的名字。他兜了一大圈又不得不回来,这道理极其简单,如丢失了一件不应丢失的东西,丢失了总归要捡回来。他悟出了这层道理。他现在才明白,人一生下来,生命就和你落生的那块土地融为一体了,一生不可分离。山是你的骨骼,路是你的筋脉,溪流是你的血管,累累顽石是你的灵魂。……这就是人和土地的关系。”(《独木桥》)虽然其中不乏宿命的味道,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的情感经验。田瑛叙事中的抒情性和当代许多虚假的矫情的公共经验划清了界限。田瑛对山的情感浓度可以视为乡土经验的参照。
仁者乐山。与之相应的是田瑛的情感方式。在小说经历了漫长的探索和纷争之后,田瑛却以自己那带着神秘色彩的直觉回到对世界的把握:人与动物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早期的稼穑》用两性身体力量的对比直白地演绎了人类早期男权社会更替女权社会的历程。《独立生涯》中借助自然界的神秘力量惩处不孝的兄弟。在田瑛的世界里,人从来不是所谓的主宰。作为人类最亲密的朋友,动物甚至比人更温情,更贴心,人类应该好好地善待动物。《大太阳》中叙事者静静地赞赏着牛的耐性、沉着和执著;《悬崖》中的青猴虽然一时胡闹,然而却聪明睿智,有情有性……人虽由猴进化而来,却并不比猴高尚也不比猴高明。猴就像一面镜子,照见的是人的贪婪、残忍和暴烈。
田瑛的写作是寓言性的,简短却启示丰富,因为他内心中有信。如果我们承认,尽管科技日新月异地发展,尽管知识已经汇集成汪洋大海,而世界仍然有自身不可言说的秘密,正是那不可言说的神秘吸引着我们一代接一代地来到此,承受《大太阳》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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