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胸时代的衬衣。
毫无疑问,掐脖子的主角和配角现在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种是官员掐死、情人的类型,为制止真相败露或掐断威胁的嘶叫,官员的智力水平急剧下降,因此,从那些充满淤血的致命掐痕里,事后人们很难想像官员两袖清风的绵软手掌,如何施展出了法力无边的大手印;另一种是从事性冲刺的虐恋者,他们来不及从摇晃的峰巅退回到呼吸畅通的安全地带,他们赤身裸体,大小便失禁,展现着命赴爱河的决绝姿态。这印证了希波克拉底的话——“不当的性快感会招致死神”;还有一种是直接地谋财害命,一些地方现在出现了所谓的“掐脖子帮”,罪犯连刀子、铁锤也不需要,伸手即为利器,无成本支出,直取美眉的粉颈,劫财也劫色。记得童年时代,小男孩之间的打斗游戏,一个是摔,另一个就是掐,掐脖子,有时怒气攻心,会把对方掐得口流白沫为止。还好,孩子们知道退却,他们到此为止,怒火熄灭,又成朋友。
无论是在米歇尔•福科的著作还是法国人马丁•莫内斯蒂埃的《人类死刑大观》当中,掐脖子并不在研究之例,原因在于这个动作不具备惩罚的昭示性。福科就认为,就惩罚史“一般而言,惩罚越来越有节制。人们不再直接触碰身体,而是触碰身体以外的东西”。问题在于,掐脖子是与人类历史一样悠久的攻击性动作,我倾向于发明者是女性的观点。何以见得?因为在双手可以支配的范围内,应该还伴随着抓、挠、捏、扯、撕、咬等等小巧动作,如果均不能解决问题,掐脖子就成为了女性的杀手锏。这一系列贴身短打功夫,具有阴性成分和本能意味,体现出弱力状态下勉强取胜的决心。但我觉得她们掐脖子具有比赛性,即希望这个过程中,让对手因为呼吸不畅而面如死灰口水乱流,你比我难看,自己在身体美学上首先就获得了胜利。于是,我们在大街上看到的女性之间的徒手搏斗,她们几乎出于同一个教头门下,一起吐口水,一起扯头发,然后一致性地高举双手,犹如两只螃蟹互掐脖子,空虚的下盘拼命站稳立场,臀部以空前的肥硕高高翘起,凸显女性的身体意志。男性为什么不愿意跟女性缠斗?因为他们视这些招数为不雅之举,有娘娘味儿。掐什么脖子?老子一拳就可以送你回老家!而缺乏一招制敌技术的男人,一言不发,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江,用刀宰杀阎婆惜是符合英雄语法的,“手刃”一词,在男性手里获得了干净、迅捷、快意恩仇的美感。相比之下,掐死的意象就显得阴湿而粘滞,比较猥琐。正因如此,在那些搞笑的港台武功片里,复活的僵尸们直立而跳跃,双手木棍般平伸,只以掐脖子为己任,同样体现了一种阴鸷的搏杀意图。这也可以解释民间有关鬼掐脖子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但是在西语中,掐脖子获得的胜利并不比动用武器获取的差,即使那些真正的英雄也喜欢使用这个方式。比如,力大无比的赫拉克勒斯面对赫拉派来的两条毒蛇,刚满八个月的英雄却毫不费劲地把毒蛇扼死在摇篮里。后来国王召他去服役,他得到神的启示,答应为国王完成12件苦差使。其中,他再次使用绝技,扼死了铜筋铁骨的涅墨亚森林的猛狮。扼杀的修辞含义,在文字造型上显然比掐脖子要华丽庄严得多,尽管实质并无差异。再看看武松、李逵杀虎,就非常清楚地暗示我们:存在于汉语里的掐脖子,根本不是英雄的身体政治。
深宫高墙内是掐脖子频频施展的理想领域。神秘的宫闱床榻之间,恩仇总是像胭脂香味一样扑面而来,所以,掐脖子的意象开始出现分野:一是为“挤”出真相,一是为掐断真相的诉说,在铁钳一般的虎口拷问声带的同时,它只要略微把持不定,就一并勾销了气管呼吸的权利。这就是说,掐脖子对真相构成了一种“项庄舞剑”的环绕合围意义,情况往往是:在获得了真相以后,虎口从来就没有放弃进一步用力的本能愿望。作为威胁的道具,虎口的刑具意义并不是固定的,它面对人体最为柔弱的部位,总能激发起一种摧毁的狂喜。受审者命悬一线之际,虎口充分感受到了来自于脖子深处的冷汗和油脂,在喉头痉挛的配合下,秘密连同唾液在虎口的抚摸下吞吐,虎口必须分辨两者,明白该对谁予以放行,明白对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秘密,解除游鱼似的伪装。想想鱼鹰的脖子吧,它总是无法享用自己的劳动果实,它用水洗掉堆积早咽喉里痒意,但能够想像美味,于是它继续劳动。但脖子们在虎口的紧逼下,想像与回味功能已然完全丧失,即便是美丽的脖颈也会逐渐像植物造型靠拢,鼻息即将喷出残留在肺叶底部的酸气,这潮湿的气体喷在虎口上,让拷问者联想起腐烂的蔬菜。虎口会觉察这种变异,觉察到一根丝瓜的碎和软,虎口会尽快结束这种肮脏的态势。
在古罗马历史中,69位皇帝中有39位死于谋杀,著名的暴君康德茂尽管有大力神之誉,被服下情人毒酒后体力不支,最后被拉厄图斯掐死在大殿内!这种死法对大力神来说具有反讽意义,因为罗马人一直认为,被人扼死是一种奇耻大辱。
公元251年8月,天起飓风,孙权祖陵中的松柏也被拔起,卷落在建业城南门外,孙权受惊起病。几个月后,皇后潘氏密谋孙权死后,模仿吕后临朝称制。潘皇后为人凶暴,平时经常为小事残杀宫婢。宫女们怕她一旦称制,会不可收拾,就在夜间乘她睡熟时,将她扼死。这段历史记载是真实的,有一种除暴安良的快感,也完全符合宫女们的“手性”。至于武则天掐死自己的女儿,陷害别人的举动,别的我不说,至少说明了掐脖子的安静性和极大的成功率,空手不但可以入白刃,空手也可以攫取权力和宠信。因此,我们对晃动在权力周围的每一双纤纤玉手,在它们翻飞如兰花时,应该具有必要的警惕。
掐脖子在宫闱床榻之际的著名演出,自然是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奥赛罗》。这个来自于意大利的悲情故事,成就了掐脖子的经典意义:近距离的肌肤相亲,足以造成致命的伤害。在苔丝德蒙娜的床榻上,本来可以上演一场惯常的鱼水欢宴,女人深情款款,但奥赛罗准备使用掐脖子的古老方式,“挤”出苔丝德蒙娜红杏出墙的细节。他开始发力,他必须把自己堆积在脖颈上的亲吻全部删除,因为这其中已经混入了“不纯的唾液”,但他感到无法控制虎口下的真相,他进一步发力,他握住了命运的咽喉。在这个时候,面对苔丝德蒙娜的苦苦哀求,奥赛罗说了一句名言——
“已经干了,便不能终止!”
诗人席勒是察觉出了一种本质危险的,因为苔丝德蒙娜“是一朵不自觉地老是将头仰向那白昼的星座的向日葵”,那细长的花颈在巨大的轮盘下显露出不堪的迹象。苔丝德蒙娜做祈祷时唱的《信经》已经绕梁而飞升了,盲目的英雄在快意恩仇之后,看着这株美丽的向日葵如空口袋一样瘫到,他觉得意犹未尽。这个细节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在于彼此缠绕的手臂,本来可以邀来柔情蜜意,在身体最为柔嫩的部位,实现对情色的冲刺,而当手臂蛇一般收紧的时候,这种巨大的逆差将人性中的极端走向清晰地呈现出来。波德莱尔在《天鹅》一诗里说:“像奥维德诗中的人,有时向天空,那令人难受、冷酷的蓝天,抬起渴望的头,伸长痉挛的脖颈,仿佛向上帝发出种种的责难!”如果联系到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个掐脖子的意图就具有了形而上的隐喻:未来世界里的专制主义开始控制人民的性欲,一种叫“代猛烈情素”的东西,每月固定接受一次注射。控制生理即控制思想的企图,使官方与个人开始了肾上腺素的拉锯战——“从生理上说它完全和恐怖与狂怒相等。它所能产生的滋补效果跟杀死苔斯德蒙娜和被奥塞罗杀死相同,却丝毫没有它的不方便。”
掐脖子尽管效果明显,但一直没有成为刑法当中的主流惩罚方式,它被后世放大为扼杀、绞杀、上吊、站笼等等科学方式进行,逐渐脱离了其徒手意义。但死亡的模样没有实质改变。按照马丁•莫内斯蒂埃《人类死刑大观》的说法,扼杀“不像绞刑那样会使人产生色情的反应”。这就充分说明,掐脖子的死亡过程,当事人至少在弥留当中,是体味到了色情实质的,如此命赴黄泉,可以作为对死亡的小补偿。正义的刑法不可能让罪犯体验到快感,刑法是黑色的。所以,性虐恋中的窒息快感,以及对女性实施的掐脖子流氓手段,则显然符合这个濒死生理规律。
村上春树有篇奇怪的小说叫《掐脖子鸟与星期二的女人们》,立意充满性暗示:“附近的树林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听起来像被掐到脖子似的,我们就叫它‘掐脖子鸟’,这个名字是太太取的……”在平淡的叙述里,情色暗示无处不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投射在纸窗上的日本人的情色剪影,而东瀛电影《感官王国》不过是纸窗内的真实操作:两人私奔到一家旅馆,没日没夜地沉醉在肉欲高潮中,为求得更高的欲念满足,两人以互掐脖子和其他世人眼中变态的行动进行性交。最后,阿部定在性交高潮之时勒死了吉藏,并割下了对方的阳物。当然,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日本文化是掐脖子的产物,只是我很难消除并无多少道理的猜测。
这里,不应该忘记的是郁达夫。1945年8月29日晚上约9时,日本宪兵把惨无人道的暴行演绎到极至——把郁达夫活活掐死。据说理由是日本宪兵怕用枪会发出枪声,用刀怕留下血痕。我看这个理由不大充分啊,擅长用刀的倭寇,看来没有采取“手刃”“资深翻译官赵廉”的烈士方式,他们竟然使用掐脖子的古老方式!化名“赵廉”的作家在军国主义的虎口里嘶叫,但没有来得及说出,他的话连同他的喉结一并粉碎在南洋的沙土之上。看看我们的革命烈士,是被日本鬼子按在地上掐死的,想想那个手脚乱登的场面,必然尘土飞扬……
这里,我们不应该忘记的是刘文学同学。1959年11月18日晚,现合川市云门区双江村双江小学四年级学生、年仅14岁的刘文学,为维护集体财产——半筐海椒,被地主分子王云学掐死,并被抛尸堰塘。刘文学成了举国学习的英雄。但几十年后的今天,刘文学的故事竟有了多种功利主义的说法……
这两个个案昭示了一个特殊结果,他们大概是历史上唯一被掐死而成为英雄的人物。卡脖子的阶级成分,即由生理意义的种种感受,上升为一种稳准狠的阶级锁喉术。这个阴损的招数,尽管敌对势力经常对“我”采用,对此,官方在语言表现上过滤了对手的攻击力量,还是称其为卡脖子:苏修掐我们的脖子!美帝国主义掐我们的脖子!我们要突围,用正义之师的“铁钳”攻势,粉碎敌人的阴谋……
但是例外也并非没有。在一份党史研究资料中,指出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预言的几种不健康“情绪”便发展起来……如果说共产党人昨天的辉煌、昨天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来自于革命与战争年代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话,那么执政后出现的齐姬越女,甘饴美酒,“颂扬”与孔方,就成了“不拿枪的敌人”、阉割共产党人理想的“锁喉三枪”,从而使得执政党的理想建设面临着新的严峻考验。这就是说,类似的“锁喉”招数,毛是心知肚明的,当然至于他推行从阴谋到阳谋的革命,是否就是由掐脖子到锁喉术的升级,那倒是可供人联想的。
锁喉术是高明而优雅的,根本无须虚张声势双手作八字状,它是单手操作,拇指和食指如握酒杯,出其不意直取你的喉头。锁喉不仅仅是勾销呼吸,关键在于“禁声”。它使得那些黄钟大吕立即软化,成为气球泄漏的嘶嘶声。于是,锁喉之手就成为一只安装在脖子上的活动阀门,可以随意调节进气和声调。
作为一招毙命的战术,锁喉术与撩阴掌相比起来,就显得要光明正大一些,搏杀的结果尽管两者并无高下之别。以往,我们每每为自己的档案上的某个暗箱操作的记载而忧心不已,因为我们知道一当自己被组织拿住了命门,自己就只能像被高高提起来的鸭子,除了徒劳的叫唤,就是开始无休止的进食,准备提前成为手们金黄的晚餐。一只“无形的手”可以随时在脖子上显形,使阳光和空气得到人为的管理,在这个先决条件下,所谓独立思想,就只能成为藏匿在少数人肺部中的底气!有时,我能从一个广阔的范围内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剧烈的喘息。我能感到那一双无形之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它留下的冷汗如口痰一般粘在喉结,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不安搁置在预感之中。
在《美丽新世界》里,恐惧的本能想让每一个人尖叫,可是不论嘴张得有多大,喉咙的发声权利却被事先删除,于是人们发不出一丁点声响。慢慢的,那无形的力量越来越紧,紧到让人们渐渐透不过气。于是他们只好挣扎,自己扣着自己的嗓子眼,拼命挣扎。这种本能的动作类似于“催吐”,是“无形之手”早就编排好了的,吐,吐出来。可是你吐不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甚至空气也吐不出来。大张着嘴,感觉生命一点一滴傲慢地走过心脏走过喉咙走过口腔而后消失不见。
所以,著名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提出了“无形的手”,放之于如今在经济、网络、金融领域出现的瓶颈现象,为攫取的本能欲望提供了掐脖子的良机。可它并不仅仅是适用于经济学领域的,它无形,却获得了比“有形”更为直接的威严和效用。我惟一感受到是,个体在机构面前,脆若喉头!
但是我们必须坚信,只有时间才是上帝之手!只有时间可以解决所有冒牌货的觊觎和小偷小摸,无论是对咽喉的威胁,还是对空气中自由浓度的调配。柔嫩的脖子,将是时间解除掐脖子到意识形态锁喉术等等有形无形之举的终极地!
值得注意的是,“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对无法击倒我!”这个比喻本没有错,但命运往往是由具体的人、事连场上演的,无论你往虎口灌注多大的欲望,也阻止不了时光的呼吸,同样也扼不住自己的命运,结果要么是自己被命运掐住了脆弱的喉结,要么就是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嘴里蹦出咔嚓的伴音……
2004年9月13日 在成都
——首发《布老虎散文》2006·夏之卷
——《青年作家》2007年3期“身体政治”随笔专栏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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