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磨牙
第广龙
我从小就爱磨牙，晚上睡着了磨，睡深沉了磨，但没有当一回事。大人说我磨牙，是肚子里有蛔虫，吃了两颗宝塔糖，真的还打下来了蛔虫，但没有止住磨牙。宝塔糖一点不像药，甜甜的，我嚼着吃，一会儿就吃光了。过些日子，我嘴馋得忍不住，要宝塔糖吃，我妈没给。我意识到磨牙不好是到外地工作后，跟我住一间宿舍的人，第二天红着眼睛说我晚上磨牙，像嚼骨头，嘎崩嘎崩，把他吓醒了，一晚上没睡踏实。我怪难为情的，不知道咋办。后来出门，住到招待所，同房间的人常常在半夜摇醒我，描述我磨牙的恐怖，语气带着责备。如果和我熟悉，则显得十分吃惊，似乎我是另外一个人。我睡眼惺忪，却连打激灵，想着磨牙对他人带来的不安，更让我恨起了自己：怎么得了这么个坏毛病！
我是怎么磨牙的呢？到现在我也有想象的困难。我磨牙，告诉我的，却是别人。我是当事人，却要从别人口中获得我的信息。我的确磨牙了，我不否认，但我磨牙的情景，我这个在场者却不是目击者，应该啥都知道却啥不知道，却像置身局外一般。我是被动的，必须有人对我说，你晚上磨牙了，声音大得很，吓人得很，我才知晓我磨牙了。这使我感到比磨牙本身还可怕，还要不可思议。沉沉大夜，黑暗无边，发生着磨牙这么可怕的行为，而我在睡梦里，在挣扎中，竟然一点也不知情，就像梦游的人不知道自己梦游一样。我如果能苏醒过来，就像刚刚从另外一个时空返回，我又不磨牙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磨牙的是另外一个我，而不是我本人。那么，我要听到我磨牙，也必须变成另外一个我，才可以对我的磨牙予以验证。这多么可笑，这多么混乱啊。我曾经在有人说我磨牙时予以否认，对方急了，说那我晚上把你磨牙的声音拿录音机录下来，看你承认不承认！我就说，那你录，我听了再说。实际上对方也是随口一说，我倒真怕我的磨牙声被录下来，如果录下来，我可能没有听下去的勇气。对自己的声音也感到惧怕，这声音怎么能不让别人从梦中惊醒呢？我作为声音的制造者，我是要担负责任的啊。
牙齿是咀嚼食物的。一日三餐，被我一口口咬碎，嚼烂，用我的上牙和下牙上下动来回动左右动，直到食物进入喉管。除此而外，我的牙齿还能咬开酒瓶盖，咬住毛巾，咬断线头，咬自己和别人的手指……但在牙齿的功能中，无论如何，不能有晚上磨牙这一条呀。我在睡眠状态中磨牙，难道我吃饭没吃饱？这应该让肚子咕咕叫才合适啊。而且，我似乎也没有在睡梦里品尝什么美味，比如一条鸡腿，一只猪肘子或一根羊骨头棒，这些都是我爱吃的，总也吃不够。没有，真的没有。我的牙齿只是在干磨，只是牙齿和牙齿像磨子的两片磨石那样干磨。也就是说，我的牙齿在作无用功，像是在吃东西，实际嘴里空空的，我依然开合着牙齿，扮演一个夜晚的进食者，展开一个模拟场景，演出一场没有道具的哑剧，我的牙齿太配合太投入了，只是给弄出了不该有的声音，导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磨牙怎么说也是一种病，民间说咬牙放屁说胡话，就指我这样的人在晚上的表现。我要是有别的不良习惯，比如随地吐痰，任意横穿马路，走路低头，到旅游景点的墙上刻到次一游和我的名字，在女士面前抽烟讲黄色笑话，拿公家的稿纸写私人信件……我会下决心改正，我认为我是能改正的，我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我经常反省自己，检点不足，还读了许多大人物的传记以提高我的素养。但是，我磨牙的这个毛病，我却一点办法找不到，磨牙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可奈何，什么叫束手无策。我到医院检查，也吃了几大包中药，但都没有效果。人的牙齿最硬，舌头最软，牙齿掉光了，舌头还能动弹，所以要爱护牙齿，延长牙齿的使用期，这道理我都懂。我每天晚上磨牙，对牙齿的损害肯定严重，本来能维持到六十岁的牙齿，我也许到五十岁就成豁豁嘴了，嘴一张风就灌进来了，吃东西只能吃流食，大豆吃不成了，一片硬点的菜叶子也咽不下去了。装上一副假牙，咋看都别扭，有时高兴了，大笑几声，假牙掉下来，那该多么扫兴啊。但我就是没法不磨牙。实在没主意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把一嘴牙齿都掉光了，我晚上还磨什么牙去，我的苦恼也就没有了。牙床和牙床磨，就是肉和肉磨，估计也磨不出来个啥动静。所以，当我对磨牙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只能说，让牙齿磨得更猛烈一些吧。
据说，嘿嘿，又是据说。据说我晚上磨牙，有间歇性特征，似乎没有动静了，死一般寂静，但消停一会儿，老鼠又出洞了，又是磨牙霍霍，咬牙切齿。有一次一位和我同居一室的朋友，十分谨慎地问，你的家庭成份是什么？我从他的口气里感到他在探寻我磨牙的依据。要知道，家庭成份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决定着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没有人对出身十分在意了。甚至过去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出身，翻过来成了招摇过市的金字招牌。我老老实实说了我的出身，朋友听了后有些失望。但他还不甘心，又问我有没有经历失意失落失望失败，是否遭遇过什么不公迫害打击，比如钱财被骗，强人欺凌，失恋出走，车祸负伤，高考落榜，传销陷阱，工资扣减等等。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谁能永远顺畅，事事遂心？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朋友，朋友愣了愣说，我总没有磨牙啊。是啊，我为什么磨牙呢，总有原因啊。我磨牙，难道真的与我生存的景况有关？我有不满，有愤怒，有仇恨吗？如果有，但由于我天性懦弱，是没有胆量去计较，去周旋，去抗争的，我只能怨天尤人，自卑伤神，压抑封闭，这就会导致我无从发泄，排遣，调节，从而心理扭曲，人格变形，精神衰弱。即使如此，我却要在白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处处像个正常人，掩饰自己，小心听话，若无其事，忍气吞声。只有到了晚上，进入梦乡，我才控制不了自己，才让一个真实的我呈现出来，一次次把牙齿咬响，而不顾忌别人，考虑影响，担忧出丑，用磨牙这个最有力的外在形式暴露我的想法。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晚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本来的我，和白天的我相比，晚上的我，才可爱可亲可敬啊。白天的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衣服架子，晚上的我，有灵魂，有血肉，晚上的我，才是我自己。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在白天也像晚上这样真实，这样敢于还原自己呢？当我这样对自己提问时，我也尝试在清醒的时候，像晚上那样磨牙，我发现，要把牙齿磨响，是非常困难的，我使不上力，发不出声，或者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听了我晚上磨牙的人，也说我白天再现的磨牙情景不像，一点也不真实，声音不像，动作也不像，说我有意淡化磨牙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困惑，迷惘之中。
唉，人生下来是没有牙齿的，慢慢长出来乳牙，然后换上用一辈子的牙。记得小时候换牙时，掉下一颗牙，就按大孩子的说法，拣起来，扔到房顶上去，说这样新牙就能很快长出来。据说老鼠爱磨牙，不磨难受，因为老鼠见啥咬啥，特别费牙，所以牙长得快，只要一闲下来，老鼠就磨牙，不自己磨掉一部分，牙齿把嘴都能撑开。老鼠磨牙，是自觉行为，是需要，和我的睡着了磨牙是有区别的，我的牙磨光了，可就不再长新牙了。牙齿是人脸面上的大门，只有绝望了，才会把牙打了往肚子里咽。有的人牙齿长得白净，结实，有的人长两颗虎牙，牙长得好，叫人喜欢。我特别讨厌镶一嘴金牙的人，感觉这种人吃的都是金属。我见到的多数人，牙齿都歪歪扭扭，前后不整。有的牙少了半截，有的暴出几颗大牙，还有黄斑牙，抽烟熏黑的牙，吃糖吃得布满黑洞洞的虫牙，吃葵花籽吃得前门牙有一两个小口子的瓜子牙。我不是牙医，对牙齿的了解有限，因为磨牙而想着牙，也想到了与牙齿有关的一些事情，只能瞎说一通。为了进一步增加牙齿的知识，我借了一本『辞海』，查到了牙部牙齿条，算是权威解释，我照录如下：具有一定形态的高度钙化的组织，有咀嚼、帮助发音和保持面部外形的作用。在人体，首次长出的为乳牙，共二十个。再次长出的为恒牙，共三十二个。根据位置、功能和形状，牙齿可分为切牙（门牙）、尖牙（犬牙）、双尖牙（前磨牙）、和磨牙（臼齿）等。每个牙齿又可分为牙冠、牙根和牙颈三个部分。牙冠和牙根的外面分别由牙釉质和牙骨质组成，其里面均为牙本质。牙齿中心为牙髓，富有神经和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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