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奔赴
深度奔赴
文/江南雪儿
“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雪花在温文尔雅弥漫,寒流在不动声色横行,冷空气犀利包抄,人在劫难逃。我伫立于路口,想起尼采的话。尼采是个有灵魂洁癖的生灵。
他用一生作深度奔赴,于奔赴中清洗,于扬弃中皈依。海洋中,有一种鱼总要逆流而上奔赴上游。天空上,有一种鸟总要终身飞翔一落地便死亡。
我唾弃任何表象光滑,宁愿置身粗糙、原始、奔放和混乱的旅途中。一场中雪落下来/雪花各有去处/一些停留在楼顶/另一些挂到
树梢/这一瓣飞进我的唇边/使我品尝到冬天的味道。这是我发在博客上的破诗,我一般把我认为不像诗的都叫做破诗。是的,我厌倦任何表象的光滑。我想像一只冬眠的虫潜伏到树的粗糙纹理中,像一瓣雪花奔赴到泥泞中不洁死掉。瞧,眼前的画面混乱而动感啊,好一幅奔赴——寒流奔赴
到江南,雪花奔赴到荒原,南车奔赴到北方,北车奔赴到南方,我要奔赴到长路对面,而对面的狗要奔赴到我这边。这是一只凌厉而锋芒的狗,它无视为人类设置的交通规则,在人类对绿灯发亮的焦虑渴盼中,它迎着红灯决绝而行。
冬天,大雪,一条狗在作深度奔赴。马路上的冰冻像凝脂一样光滑,几个骑自行车的刚刚滑倒在地。而狗风驰电掣穿行,在倾覆的大雪下、在红灯的闪耀中、在光滑的马路上,义无返顾地前行。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轿车、卡车、摩托车为它减速,它们全力对付雪和滑,忽略它的生存。它随时会毙命轮下。它仅仅以本能,不,是智慧,抑或,更确切地说,是神性,像一支“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奔赴。没有妥协、没有犹豫,它安然无恙穿行于雪花和车流中,挥洒出一种智者的灵性和从容。我想向它敬礼,把我时尚贝蕾帽摘下,向它致敬。它给予我一种警示和启迪,一切都转瞬即逝,只有奔赴才能永恒,奔赴成一滴血、一枚骨头、一张皮,然后,像雪花融水,无息无极。
在寒冷的雪天中奔赴,我愿意在奔赴中死去。2008年的一月,残酷地寒冷着。被寒冷杀死,像一只麻雀被冻成冰雕,混融于雪线之中,把躯壳留给尘土,让魂魄飞上九霄,这才是一个洁净的意愿,以至于在人这条河里我没有被自污,我想。荒地上长着丁香,艾略特说四月是残忍的一个月。他还说,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不啊,我认为,一月是残忍的,一月没有芳香没有欲望没有记忆。一月光滑无法立足。在一月里,我的敌人和朋友都是冷酷,心的冷酷、情的冷酷、骨头的冷酷。我寻觅,在一月的骨髓里寻,我想找寻迷茫、错乱和躁动的纹路。我要寻觅一只锚,以强度和硬度能把我挽留住,让我不冷,不随光滑流走。里尔克说,谁没有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谁孤独就永远孤独。一月已经扣留不住我,我将继续向季节深处奔赴。我没有温暖就不要温暖,我拥有寒冷就消受寒冷。来吧,让热血伴随冷雪在一月里结冰,让雪覆盖我,这不洁的河流。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文字,文字在血气里结冰。也是和这一样的大雪弥漫的天空下,一对人儿在顶风冒雪奔赴到我家。全家人在吃喷香的狗肉火锅,人间烟火的温馨浸透人心。在我们站起身来夹锅里长长的粉丝时,从蒸腾的热气和滑溜的粉丝缝隙处,我依稀看到一个围火红围巾、穿桃红棉袄、泛着桃红微笑的漂亮女子,而男的穿稀有的驼色大衣、系驼色围巾,样子傲慢而张扬。他们是我父亲的师范学生上海知青。女的叫青莲,男的叫小吴。我多拿了两双筷子两只碗过来,心里一片暖融。一锅淌还剩最后几勺时,小吴咳嗽了几声,阴沉着脸丢下几句话扬长而去。青莲把碗一推伏在饭桌上抽泣。我们姐妹的猜测终于被验证:漂亮的青莲阿姨被丑陋的小吴叔叔丢了。小吴已经办妥了回上海的一切手续,而青莲属于“社来社去”,毕业后还要回公社插队。父母让我们姐妹成为青莲的左右臂膀搀扶她回到女生宿舍去歇息。
一出门,漫天大雪扑面而来,尖锐的寒气切割心扉。青莲被我们搀扶,在雪地里冷得牙齿咯咯打颤,身子疲软得像断线的风筝。这时候,我再仔细瞅瞅她的棉袄围巾,天,我内心一寒:她的棉袄是紫色、围巾是紫色、脸颊一片紫色。我记住了那个冬夜,一朵桃花被雪天冻紫的变幻。青莲说她不要回去不要停下,就这样走,在雪地里走,走到雪的尽头,走到死。她的眼里发出冰冷刺骨的寒光。两滴泪珠落下,滚到腮边就成为冰。这个情景雕刻到我梦里、我的血里、我的记忆里。在冬天,我会一反常态,血液变得坚硬冷酷起来。
在雪天里走进超市,就像走进生活的漩涡。一切都在为过年做筹备,连脸上堆砌的笑容也饱含预谋和训练有素。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叫:“把爱还给我。”哼,怎么可能。爱,你要么不给,给了就不要乞讨索赔。这个世界包容任何不公平,爱,就是残酷的不公平。倘若在春季或夏季,我听到这首煽情的歌也许会联想,联想到我在无数个春夜夏昼里呼唤过的永远处于奔赴之途中永不确定的那位梦幻般的画家,他对于我,是个让我处于永在丢失从未拥有过的状态。我甚至怀疑他和我不在时间的同一界面上,他在时间的另一端,是我所有梦幻的叠加幻影。彼时,我从超市拿下黑牛豆奶和蒙牛鲜奶会想他。买一盒怡口莲、一袋思念牌速冻水饺也会颤悠悠地想他。此刻,我已付款完毕并将“把爱还给我”歌踩到脚下,我竟然丝毫都没有联想起那人。这很好,寒冷让我不再脆弱,心已会结茧防护,像低等动物一样会穿上盔甲设置保护层了。
我想告诉那位歌手,你无须歌唱了,大凡过去的,永不会被交还,被风带走,被雪带走,被时光带走。你作深度抒情和无力挽留只能是弱者的徒劳。是我记忆里被冰雕一般的紫红青莲形象警策了我。那个紫色结果覆盖了桃红过程。我们在雪天里目睹到一个美丽的人被丑陋的人击败,那真的与外表无涉,取决于另一种决绝的强硬。
在这一点上,雪花、寒流、汽车、画家、狗都知道,只要有目标,就出发,亡命奔赴,无视任何阻力、暗算、危险乃至死亡。而那个歌手不知道,他还在缠绵咏叹,缺乏气节和骨力,简直不如冬天的雪硬气。
(2348字)
2008-02-14-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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