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
文/李云
看山，其实就是看风景，看风暴，看人事变化，看岁月沧桑，一句话，就是看我们自己。因为山在那里，你天天和他打交道，他的性格，气质，脾气早就在无形中改变着你。时间长了，你就具有像山一样的性格气质和脾气。可是山的性格气质脾气到底是什
么呢？也许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在你看来，山是沉默的，所以你也沉默；山是沉静的，所以你也沉静；山还是倔强的，所以你也有些倔强。你很欣赏山的这些品质，并时时仿效着，作为在人世间行走的最高准则。沉默沉静倔强，真的很好。
你一出门来就面对着山，很多的山，大山小山，重重叠叠，一路逶迤到天边，隔
绝着你和世界的通道，也阻绝着来自外面的风雨和流云。这么多的山，你想不看都不行，睁眼是山，闭眼也是山，就是在梦中，你的翅膀也无法飞越那无数的险峻山峰。你感到窒息和烦闷，你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透一口气，像在地洞中呆久了探出头来透一口气。有一天你终于走出大山，来到外面的世界，可是你发现那里并不是你
想象的那么美好。当然你走的并不远，再外面的外面是什么，你并不清楚。怀着失望和厌倦你又走了回来，像乌龟一样躲进自己的壳里。在那些黑砉砉的狰狞的山峰面前，你不得不垂下高傲的头颅。你明白，这些坚硬的大山，就是你必须面对的现实，也是你毕生需要征服的目标。
你有很多时间都在回忆过去，这是生命在走下坡路的迹象。只有年轻才有本钱不顾一切地往前闯。你记起了小时的事，有一天，你一个人爬到村子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小时候，你喜欢冒险，大人告诉你不能去的地方，你偏要去。你母亲说你是申公豹的脑壳反起长，你听了就咯咯咯地笑，仿佛这样的评价很受用，比得了大红奖状还舒服。你的胆子比现在大多了。你战战兢兢地爬上去，那是一处荆棘丛生的悬崖，上面长满了茅草刺藜之类的植物，你费力地拔开它们，手被尖锐的茅草划了一道口子，留了很多血，你顾不了这些，一心沉浸在你看到的世界之中。站在很高的位置，你看到山那边的一切。那是你第一次看到一个有别于你的村庄的陌生世界，心里充满激动，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你稚嫩的声音传出很远，又从对面的山崖上反弹回来，险些将你摔下山崖。极目远眺，山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面跑着火柴盒一样的汽车。汽车经过的村子开满鲜花，村前有一条发着白光的小河。有许多大人和小孩正在田里劳动。他们的土地平平整整，一片葱绿。更远一点儿的地方，看不清楚，朦胧在一片白色的雾气之中。那是一个更为神秘的世界，你隐约看到里面出现仙境般的人物。你想象着外面的人们过的神仙生活。你感到自己的灵魂脱体而出，向着远方飞翔。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山下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冒出缕缕青烟，才依依不舍地溜下山来。从此你的心里装着一个美丽的世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去看看。
和村里的孩子相比，你的功课是最好的，那是因为你有一个不甘平庸的父亲。他指着那些横亘在你面前的大山说，孩子，一辈子呆在这里很没出息，你得走出去。你记住了父亲的教诲，发奋读书，很快便将村里的孩子甩在后面。不仅如此，你还将全乡的孩子都甩在后面。你一度成为父亲的骄傲，是他艰难时日的希望之光，冷清地照耀着他不断被癌细胞侵吞的身体。在去世前的最后日子，他满含希望为你设计好这样一条人生道路：初中——高中——大学——大城市工作，然后找一个城里的姑娘结婚生子。这是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头脑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在临终的最后一瞥中，他为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蓝图变为现实而深深遗憾。不过在弥留之际的意识深处，他依然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能力把它变为现实。对此他深信不疑。可是你并没有按照父亲为你设计的人生之路走，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初中毕业后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邻县的一所师范学校。选择当老师并非你心中所愿，可是因为家庭贫困，你不忍心让母亲继续供你上高中。那时的师范是公费，包生活，毕业后还包分配。这对很多农家子弟是个极大的诱惑。你最终听从了校长苦口婆心的劝告，报考了师范。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你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你一个人偷偷跑到村里的一个山坡上，向着天边外的天空凝望了许久，直到暮鸦归巢才走回家中。你看到母亲脸上挂满了久违的笑意，几个妹妹也为你高兴。可是你的心里却木木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你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你渴望冲出大山的梦想已变得极为渺茫。
师范三年你果然开了眼界。你就读的学校在一个小县城里，可是它的名气却大得吓人，只因它有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山。每个季节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游人络绎不绝。它就是大名鼎鼎的峨眉山。有一年班主任组织全班同学爬峨眉山，你偷偷溜回了家中。因为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对爬山缺乏兴趣。你向往的是草原，是沙漠，是大海。你不喜欢在熟悉的地方寻找风景，你出生的村庄，一抬头就能望见金顶。你觉得游峨眉山一点都不新奇。
学校与西南交通大学只有一墙之隔，你很羡慕从里面进进出出的大学生。1983年的大学生绝对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他们让你自卑，让你心痛。你接受的所有教育都是准备将来做一个乡村教师，校长经常在集会上说，三年后你们将像珍珠一样撒遍农村教育的每一个角落。这话很激动人心。可是你却在心里说，我不要做珍珠，只想圆我的大学梦。你的同学来自四面八方，有很多抱有这样的想法，但最后都只好无奈地打消这个念头。
1986年的夏天，共和国的天气有点儿热。你记不清楚那年发生的国家大事了。从春天开始，便准备实习，天天拎张小黑板，和同学一道在操场上试讲，轮流扮演老师和学生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试讲，担心实习不合格。实习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四面是山，和你的家乡不相上下，人们渴望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你看到的是阴暗潮湿的教室，破旧的桌凳，坑凹泥泞的操场，还有衣衫褴褛的学生。一丝悲凉袭上心头，你不知将来可以为此做些什么。
9月。你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你被分到离家不远的一所乡中教书。你又看到那些熟悉的山了，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你想起了上学期间读过的一个剧本，尤金•奥尼尔的《天边外》，主人公罗伯特从小梦想离开闭塞、单调的田庄，出海远航。可是一生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临终之际，一个人挣扎着来到山上，眺望着远处梦想已久的天边外，在悔恨和渺茫的希望中死去。这个悲剧性的人物让你心生不祥之感。
你的教书生涯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开始了，生命的篇章按部就班地翻下去，一页，两页，三页……一眨眼就翻过了20多个春秋。你没有读到更新的内容。山上的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多少岁月的痕迹像影子一样不复寻觅，只有山本身一直保持着冷静的表情，默默打量着你像树一样的岁月。时间长了，你竟有点儿喜欢山的品质。山是山，山非山。你未看山时，山是沉默的。你来看山时，山和你一起明白过来。好像有一个古人说过类似的话，你顺便拿来用一下，借此表达看山的感受。
这么多年和山撕咬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你们互相被对方征服。你是懂得山的，但山懂不懂你就不清楚了。还是李白表达的更为精致，“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相-看-两-不-厌，多么美好的境界。你听着从山的内部传来的声音，早已忘了童年的梦想。
（约2811个汉字）
转自：
http://www.ic3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