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擅长讲故事,无论是用嘴还是用手,因为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我自身更有趣的故事。从我降生起,生命中就铺下无数的神奇。母亲的一生有过五次生育,但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我记得父亲曾说过,我的一个已经一岁多的哥哥夭折的那晚,他不断梦到有人从窗户往屋里扬沙,第二天天刚亮,他便往家里赶。那时候的他,正远在城里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多病的母亲则在农村无可奈何地搂着她可怜的孩子,听候死神的审判。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把这个孩子装进尼龙袋,埋在一条山沟。但是当父母回忆起他们死去的孩子时并没有眼泪,相对于漫长的贫困,一个孩子的生死对他们来说还不是最沉重的,他们的眼泪属于贫穷。他们能忍受贫穷,把我,已经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已经是我的幸运,从生下来起,我就没有抱怨的权力。
从小我就是个很怪的孩子,我胆小,懦弱,但有时候我的行为却是比谁都勇敢,我会拣起一块玻璃片就往胳膊上扎,然后冷静地望着血水缓缓流出来。我用身体的自残证明我的坚强,而不是把玻璃扎向欺负我的那些孩子,为了让他们怕我,我把双重的痛苦建立在自己身上。就是这样不开心的成长。但是当我再回首,看那些人曾非常熟悉的,甚至是我的亲人,还依然在自己的土地上,延续着各自的生老病死,我感到的,依然是无比的幸运。有时连我也惊讶,那个当年愚笨的四合院里长大的男孩,是怎样涉遍万山千水,又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有可能把我打回原形。
成年后,我终于不再害怕拳脚的欺负及凌辱,但我生活于我依然格格不入。我把自己隐埋得太深,城市的自私与冷漠就像汹涌的海水,我很害怕会溺死在其中。也许正是因为对生活的逆来顺受,奠定了我写作的基础。我写过诗,又开始写小说,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用文字擦洗自己,也曾渴望能够用文字擦洗出一个明亮的未来,但是当我夜以继日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这浩瀚的文字当中时,又开始不可抑制的悲观。有时候,感觉就像是站在一只漂泊在茫茫大海的帆船上,没有航标,缺少力量。
《燕奔》,是必须要写的一部作品,也是必须进行的一次清理。《燕奔》的写作,就像是多年前的自残,我追求的,恰恰是那种疼痛却又说不出的感觉。我为此陶醉。但这又是生活真实的声音,一种强烈的使命感驱使着我思考、探索。在小说中,我把很多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我试图用文字解构他们,让他们哭,让他们喊,让他们自相残杀,甚至让他们死。但这并没有夸大其实,我相信真正生活会比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更为复杂和残酷。小说中的人物,就像是我的亲人、朋友,我爱他们,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当他们的命运在我的笔下发生变化,我的情绪也会跟着起伏,紧张、厌食、消沉、自卑,直至也从身上烙下一层皮来。依靠想象力杜撰出来的作品,与通过感官感受出来的作品,绝对是两个档次,我相信《燕奔》属于后者,相信在俗文化泛滥的书市,读者能将这本书指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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