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脸和尚
鹤坪
昨天,我泡在澡堂子里打瞌睡,旁边两个精球拉胯的老人在搓背。他们一边搓背一边说“晁半城”。这里是澡堂子,每个人都是白牙红肉,看不出说话人的身份。没有谁再能回想起他的名字了。四邻八乡的人都叫他晁半城。和他相熟的人在背后喊他“房打颤”,当着他的面则撅
着屁股、腆着脸喊他晁爷。在我们那个地方,“房打颤”是一种专门倒腾房子的职业,有时也兼做一些倒腾地皮的买卖,很像现在的房地产开发商。晁半城就是“房打颤”,老西安城里掰着手指头数得着的人物。
晁半城年轻的时候捐钱给西半城铺了石条,这样就落下了“晁半城”这个名徽。在晁半城没有铺石条以前,整个西半城都是土路,雨
天稀泥糊,晴天糊稀泥,那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几双一尺高的“柳木腿”,遇到泥泞土路好绑在腿上走路。柳木腿与高跷是同一道理,只是比高跷要矮一些,但它不是祈神告庙用作表演的道具。遇到年节,庙会上各行当帮会“耍社火”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踩着家里的柳木腿在人堆里起哄。冬天来了,整个城明晃晃的一地金黄,好象太阳给老西安的泥
路、土路都镀上了一层金子。
在晁半城没有铺石条以前,街的两边各有一条三尺宽、五尺深的阳沟,阳沟里是扯年四季杠着臭气的两沟死水。遭了年馑,阳沟里时常能见到贫病交加、冻饿而死的“横死鬼”,这样,也就有了老西安“收尸户”这个行业。城南的“收尸户”是土地庙的一个秃头麻脸的和尚。说是和尚可他却娶得有婆娘,还整天跟着秃头麻脸和尚的牛车收尸。城里人忽略了和尚的名分,也没有人费神去探问他的名徽与家籍,他的名字就刻在他的脸上,城里人喊他麻脸子。在我们那地方,兴许是老人们四书五经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傻了,总爱在人的名字里冠戴上“子”,除了孔子、孟子,还有麻子、跛子、瞎子,遇到儿孙生于牛年或者马年,那么他就肯定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小名——牛娃子或者马娃子。那时,不等天明,麻子就赶着牛车一街一行地转悠,还拿根竹竿在爬满野蒿的阳沟里捅那么几下、掏那么几下。据说麻子挺神,他能隔着几条街闻到尸体的味道,据说麻子的婆娘更神,她能拿竹竿唱着念者地把那些“横死鬼”、“路倒”吆赶到牛车上去。
麻子“收尸”大多是在黎明前进行,所以,城里没有太多的人看到过麻子“收尸”的情景,也没有人真正地看到过麻子婆娘吆赶着尸体爬上牛车的情景。但对遭了年馑的城市来说,恐怕冻饿而死的事情是会时常发生的,贫病交加的“路倒”也时常会见到。那个时候,冬天异乎寻常地冷,麻子两口收尸的时候,也就是经常收到那些因探亲或访友酒醉而归,在回家的路上一头栽倒就再没有爬起来的粮户和庄客。有时麻子两口也能收到还剩有半口气的“半道鬼”,还有已经被他两口并脚并腿地仍到牛车上,等不大会儿又从牛车上爬下来的。晁半城之所以要给西半城铺石条,那就是因为他就”搭“过一程麻子的牛车,而且等他缓过气之后自己爬下了麻子的牛车。
那时他还没有晁半城这个名徽,只是个依靠吃爵业过活的富家少爷。从富家豪门走出来的公子哥儿,难免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富户闲绅的派头,比如抽大烟,比如喝花酒,再比如宿窑子。晁半城年轻的时候几乎沾染上了所有富绅人家的恶习。那天黄昏,他踩者柳木腿一脚高一脚低地去开元寺“苏州花班“会相好,可相好的“盘子”早被盐店街“丰得厚钱庄”的掌柜给端了。晁半城只好扭沟子望回走,他识书断礼,明白窑子门上的规矩道理:先来后走,撤灯为号,嫖情赌义,皆是同好。他踩着个柳木腿在开元寺闲转,转着转着就转进了酒馆。等他往回走的时候,夜已深了。他踩着柳木腿走出了开元寺,走不多远,脚下一绊,一个狗吃屎,一头就栽进了阳沟。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脚下的柳木腿做怪,一踩一滑,踩着滑着,醉死过去了。天明的时候,麻子的牛车骨碌碌地过来了,没费多大工夫,麻子两口就发现了阳沟里的“路倒”。
麻子对婆娘说:“这儿好象有个货,栽下去的时候好像还绑着柳木腿哩。怕是个酒鬼。”
麻子婆娘利索,伸手到阳沟里摸,一把就揪住了晁家公子的领口。她一边把“横死鬼”往上拉,还一边说话:“怕是个富家少爷,还穿的二毛子的羊皮褂褂。”麻子搭手上去,勾手提着裤角就把“横死鬼”仍到了牛车上。麻子两口娴熟的系列动作,晁半城一点都没有知觉。那一会儿他正在奈何桥上与阎罗王商量哩。事后,晁半城在茶坊里说过许多回:“阎罗王看我面嫩,看我还是个 娃羔羔子,他(阎罗王)老儿家就拿个拂尘把我扫了一把,说:去,回去抓儿育女!回去修桥铺路去!”
麻子两口每次把“横死鬼”仍到牛车上,都忘不了挑着马灯看一下死人的嘴脸,捎带着也打量一下死者的穿戴,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还要履行公事似地掰开死人的嘴,看一看有没有镶着金牙。麻子挑着灯,婆娘掰开死了两袋烟工夫的晁公子的嘴,嘻嘻地笑,笑着说:“这货是个烧包,镶了四个金牙。”她把手塞到晁半城的嘴里抠,金牙抠不下来,麻子说:“你等着,我去寻一块砖头,拿砖头往下砸。”麻子寻砖头去了,婆娘还在使劲地把金牙往下拔。就在这一刻,晁半城让阎罗王从奈何桥上发还到了阳间。他哼哼着从牛车上的死人堆里往起坐,嘴上还在说:“疼,疼,疼得狠狠…”只这一下,把麻子婆娘吓了个半死,还连稀带干地屙了一裤子。
从此,晁半城结交了麻子两口。事后,晁半城也没有忘了阎罗王的叮咛:修桥铺路,抓儿育女。他变卖了城外王家庄的十五亩水浇地,给老西安西半城齐刷刷地铺了青石条。逢年逢节常能看见他呼儿唤女地提着电光纸的点心匣子往土地庙走,去看他的救命恩人——麻子两口。
麻子两口收回来的尸体就摆在庙院的西厢房里,等着主人家来认领。尸首停放过“头七”,就拉到“义地”去埋葬。“头七”就是七天。每次去土地庙拜望麻子两口,晁半城总要爬在西厢的窗子上往里面看,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晁半城也没有再和麻子说起过“拔牙”那回事。其实自那场事后,晁半城的老辈子没有少给过麻子两口好处,麻子两口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差不多都是晁家供给的。连麻子两口身后的事情,晁家人都给预备好了,是两口五寸的柏木墩子(棺材)。但是在麻子两口的嘴上,晁家人送给他们的金啊银啊、棺材呀老衣呀,全都是布施。因为他两口是住在庙上的,而且男人还偏不偏是个和尚。
麻子两口死在一九二六年。那年河南军阀刘镇华把西安城围了十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冻饿而死的大批饥民。麻子两口把每天收上来的尸体一牛车一牛车地往城外拉。出城的时候,他在城边的小酒馆里喝上二两“老西凤”,然后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一个白裤衩挑在鞭梢子上,作为顺民的标志,作为投降的标志,作为送尸出城的标志。
刚刚走出城门,“叭”一声枪响,麻子只头一歪,就倒下了,牛车还在往前走。“叭”又是一声枪响,麻子的婆娘也从牛车上一头栽了下去。牛车还在往前走,车上多出了两具尸体。
麻子两口死了。城里人都很难过,晁半城尤其难过。他端着酒碗站在五味什字对过过往往的城人说:“麻子两口让刘镇华开枪打死了。刘镇华就没有死的一天,他死了谁给他收尸!”
很快,整个老西安城的大人小孩都会唱那首传唱至今的《西安城谣》了:
刘镇华,日你妈,你把百姓给得扎!
上红场,挨头刀,把个镇嵩军煮成糟!
点灯呀,熬油呀,杀了刘镇华喂猴呀!
喂驴呀,喂马呀,帮着晁家爷修渠呀!
(刘镇华,字雪亚,河南巩县人。一九五一年死于台湾花莲县精神病院。)
注:听西安籍在台的老兵说起过,刘镇华死的时候,只剩下棒槌大的身子,身上就剩下一层皮了,原本肉嘟嘟的小圆脸,也早干瘪成了一绺巴掌大的丝瓜瓤子。
天涯“解冻”了我的名字,高兴之下,今天写了三段。
转自:
http://www.icpdf.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