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某个夜晚的秘密
李天斌
我在夜里看小弟。小弟在夜里看城市。
我缩在沙发上。沙发很矮。是一个老式的黑色沙发。坐垫下的弹簧已失去弹性,像一具已经松驰的苍老肉体。坐下去时,整个沙发几乎就垂到了地面。皮是假皮,黑漆脱落的下面,是破碎的棉布,它最初的质地。时间的吞噬,终于让它褪尽一切不必要的形式。但就是它,却成为小弟出租屋内唯一的家具,也使得这里有了点家的气息。也使得我感到了一丝的温暖。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这个被主人遗弃的沙发,竟能成为小弟歇脚的处所,成为今夜我在这个城市的某种道具。它让我突然想起了所谓的缘分。我想,无论是小弟,还是我与它的相遇,都充满了偶然,抑或必然--它被时间淘汰下来的脚步,在某个时刻终于与我们邂逅。这一过程,让我再次抚摸它时,竟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正如我看着小弟时,也有某种说不清的感慨一样。这个夜晚,我一边把自己缩在沙发上,一边静静看着小弟。他左手捏着已燃去半截的烟卷,右手自然垂着,整个身子漫不经心地靠着窗台。他在静静看着夜里的城市。如同我静静看着他一样。他1.72米的身高,清瘦的身影,静静贴在窗前,仿佛一张贴在墙上的薄纸,一张在夜里迷茫但却又执着的纸。飘浮的光或者风,似乎都可能成为他脚下的遮蔽和障碍......他静静地注视着下面的一切--我无法想象他看到了什么,也无法猜测他想起了什么。这是8楼,我缩在沙发上,只能看见朦胧的远山和那些零乱的高楼,在夜色和灯光的叠加里,冷冷的、硬硬的,没有一点体温的厚度和质感。如同这个城市的存在一样,我始终相信它是缺乏体温的气息的,至少是缺乏来自体温的一份安静和亲切。这样想时,那些莫名的感慨就重重地袭击了我,最后竟还让我想起一些意象。比如一朵朵的花瓣,纷乱的花瓣,争着砸向草地;比如一些逼仄的箭簇,正穿过逼仄的空间,穿向我的身体……相关或并不相关的混乱的甚至怪诞的意象,就从这个瞬间出发,沿着今夜的时间脉络,企图要把我射伤。
我知道我是担忧小弟在这个城市的未来。作为道具式的那些意象,让我在这个夜里的想象,充满了象征和隐喻色彩。小弟来到这里,已有1年多时间。但在这里,除了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能给他一点踏实感外,余下的一切--比如街道,比如出租车,比如来去匆匆的人群,比如那些来去无痕的落在水泥上的脚步,似乎都不曾与他的目光相遇过,停留过。小弟大学学的是房地产专业。所以来到这里时,他就进入了一家有关房地产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也仅是一个私人刚刚创办的企业,无论是规模还是资金,都缺乏必要的底气。我曾疑惑着问过小弟,为何要进这样还未站稳脚跟的企业。我听到的是他与众不同的理念。他说他现在要紧的不是工资的高低,而是要学习创业的精神及其管理的经验。他说这种刚刚起步的企业,更能为他提供切实的帮助。我并没有觉得他理论和观点的偏激,甚至对他葆了较大的希望和信心。我总认为,小弟是别异的,甚至是优秀的,--在这个城市行走,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后来,也即现在,这个夜里,当我在这里真切地看着他时,我却有了一丝迅速而生又迅速而逝的担忧。事实是,后来,小弟很快就辞去了那个公司的职务;事实是,就在他辞职不久,那个公司就如他所预料的倒闭了。事实是,小弟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固定而且理想的工作......包括现在,尽管他暂时栖身于一家作平安保险的公司,但实际上将近两月的时间仍未签下任何一张单.......我不知道小弟终将凭什么在这里行走,亦不知他是否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的距离。我静静地看着他。正如他静静地看着城市一样。这个夜里,我始终觉得,于这个城市而言,或许我们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甚至是隐隐的疼痛?
于城市而言,我始终有着一种恐惧心理。城市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随处潜藏的生存危机。这种感觉早在几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就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那一年,也是在小弟的这个城市,一个落着小雨的冬日,我应本县教育局的邀请,到这里采访一个特教学生。他是个盲孩,凭着在县特教班学到的按摩知识,就一个人来到这里,开了一小店。那天我都问了什么,他都答了什么,在时间与日常的淹没下,我全都记不得了。但有一个细节,却让我事隔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我记得当采访结束后,当他送我们走出他的小店后,凄冷的风和湿湿的细雨正不断越过行道树,那些依然翠绿的颜色,却无法遮掩季节衰朽的痕迹。而当我回过头来,就看见了他单薄的身子以及没有半点光芒的双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静静立着。四周高耸的楼房一片狰狞,向着低矮的天空和混乱的街道。他像一个小小的逗点,像一棵没有任何依傍的小树......也就是那一瞬,城市带给我的危机感就这样开始滋生,直至浸入每一寸骨骼。也使得后来,当后来另一个城市的一家单位要调我到那里时,我决绝般拒绝了他们。虽然我知道我的拒绝有着其它难言的隐情,但城市带给我的危机,并由此生出的隔膜,也一定程度上成为其中的因素之一。但我却不知道于小弟而言,城市会是怎样的一种概念。我亦不想问他,--在看着他静静看着城市的时刻,他脸上的安静,他内心的安静抑或波动,我无法知道。我想,这或许恰是他的秘密,也恰是我的秘密。在这个夜里,我们彼此都不需要拥破。唯一重要的,是我们都置身这个城市,我们可以谈着这个城市,--此刻,一切向内或向外的秘密,呈现或者隐藏,似乎都已经无关紧要。
但我们终于还是谈到了小弟。这让我感到诧异。这个夜里,以城市为道具,我不知道小弟是不是故事的主角。我到这里来,我仅是路人。我从这个城市经过,这个城市仅是我路上偶尔的一个站台。当我从这个苍老的沙发上立起身来,我就会快速地离开这个城市。我的转身,我的挥手,还有这里的一切,终将与我并无丝毫的联系。但小弟呢?--在静静看着他时,在我把他比喻成贴在墙上的一张薄纸时,我就突然想起了他与这个城市的联系,与这个小小的出租屋的联系。在这个夜里,他注定要成为故事的主角,--他在这里的来去,注定要成为我打开这个城市的唯一通道。
而我决定就从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说起。而我决定就从这个小小的出租结束我的文字。因为,于这个城市而言,于小弟而言,他们留给我最初和最后的印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去年的时候,我就一直听说,为了在这个城市行走,小弟与他高中时要好的三个同学合租了这套房屋。那时他们都从不同的大学来,从不同的城市来,他们一起看中了这个欠发达、欠开发的西部城市,看中了这里潜藏的发展空间和机遇。他们到这里来,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这个主人遗弃的沙发,就这样成了他们最初的栖息地。他们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又从这里走回来,--他们在这里说着自己相同或不相同的故事,说着相同或不相同的人生梦想,这里成为他们与这个城市的共同联系,成为心与心的共同联系。所不同的是,现在,也就是1年后的今天,在他们三个同学中,有一个已经进了一家设计院,丢下这个城市这间小屋去了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也即现在仍然还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女孩,也考取了这个城市的公务员,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小弟。所不同的是,小弟却依然还游走在先前的梦里,--他说他执意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人们认为不可为的孤危之境里开辟出一条路来,最终创办属于自己的公司......
这就是这间小屋留给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这就是这个城市留给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我相信,于小弟而言,于我而言,于这个城市而言,这间小屋,终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消失得一丝不挂。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一个夜晚或者一生的邂逅,终会无迹可觅。但有一点,也即这个夜里,这间小屋,作为一种道具,它让我仿佛看见通往城市的全部秘密,在夜晚的灯光里,在没有任何体温气息的水泥和钢筋的身体上,一点点弥漫,又消失;一点点消失,然后又弥漫......如同此前,那些神秘出现的花朵和箭簇的意象,那个几年前的小盲孩,在呈现或者隐藏的瞬间,让我打开了一个城市的所有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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