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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怀沙:一沙一世界(图)

1楼
风云 发表于:2006/7/19 17:52:59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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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怀沙先生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6月2日,96岁高龄的著名学者文怀沙以文氏后裔的身份,登上府学胡同小学的讲台,高声吟诵文天祥的《正气歌》,以纪念民族英雄文天祥诞辰770周年。

文老的神采,又一次倾倒了全场听众。于是,与老人家交往多年了解到的一些往事,便不由地浮上笔端。

人活过70岁应按公制算,他颇为得意地称自己尚不满50公岁

前些天,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令我窃喜。读大学一年级的侄女跑来对我说,“昨天看了电视台的人物专访节目,介绍了一位叫文怀沙的老人,他太棒了,学识渊博,经历坎坷,爱憎分明,气质非凡,儒雅绝俗。同学们认可他,他才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听说我和文老熟识,侄女一定要我向文老要照片和签名,并说下午就去图书大厦买文老的书,要仔细阅读研究。看着远去了长大了的侄女,我心中很是宽慰,过去她心中的偶像是周杰伦、贝克汉姆们。

说起文怀沙老人,在知识界、教育界、文艺界鼎鼎大名,他学贯中西、精通古今,文老不仅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大学者,更是一位有血有肉,有鲜明个性并带着传奇色彩的人。文老因为研究“楚辞”而出了名,人们习惯地称他为“楚辞专家”、“活屈原”。其实,这种说法不完全。他懂中医中药,早年曾在北京中医学院任教授,授业解惑;他研究《红楼梦》几十年,“红学”也是他一专;他不是书法家协会会员,但他的书法应称一绝,古朴苍劲,方正端直,古朴中透出隽秀之气。他的墨宝曾拍出当今文人书法最高价:1万元一字。

文怀沙言出行随,表里清澈的性格,在学林之中评价极高。郭沫若先生以“荷蕖发幽香”的诗句赠与他;周谷城曾题赠书法条幅:“相与无町畦,相与为婴儿”;沈尹默先生在赠他的《减字花木兰》中称他“争比灵均,文采昭然历劫新”,直接把他比作屈原。文老银髯飘拂,“三千银丝”,加一支竹杖,半仙半儒风流倜傥,目光锐利而坚贞不屈的形象,和众人心中的屈原神貌非常吻合,所以许多做学问的人,知其学,见其人,闻其言,观其貌,无不惊叹,活脱脱一个屈原。据说,著名雕塑家蔡汉文先生在塑造屈原的形象时,苦苦寻求模特而不得,心中自是着急,直到有一日见到文怀沙,方喜出望外。于是,这位雕塑家完成了其成功大作《屈原》。人们把文老当成“活屈原”不仅仅是因为其外表,更主要的依据还是来自其丰厚的学识和高洁的品格。当然,更有许多青年人为文老的气质所倾倒。其实人的气质决定于自身的内涵。内涵是一个很博大的词汇,包括了知识、修养、意志、心胸、勇气、品格、智慧、谈吐、举止等等,最后综合为一个人的气质和风度,从而产生无边的魅力。文怀沙老人有个理论:人活到70岁就应按公制算,依他这一理论,他颇为得意地宣称,自己目前准确年龄尚不满50公岁。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但童心不改,豪气千秋。好学,上进、求新,求变。博学强记,海阔天空。满脸的阳光,一身的朝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你不崇拜这样的老人又去崇拜谁呢?

曾被广播为“已故”,他笑对此事,并提出搞“活体告别”,“麻雀叫”、“狮子吼”好歹全听到了

结识文老是人生一大幸事,聆听文老的教诲便更是幸中之幸了。初识文老是在著名旅美学者赵浩生先生所著《太空英雄格陵》一书的首发式上,文老是为老朋友捧场来的。也许心胸宽广豁达,谈吐幽默诙谐是长寿老人共有的一大特点。酒会开始后,众人刚刚坐稳,文老就讲起笑话:某君膝下有一独子,宠爱娇惯,要星星不摘月亮。小子也实在顽皮。一日,小子在外面玩耍闯了祸,被人家找上门告状。爷爷实在看不惯,便动手教训了小孙子。某君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实在无奈。自己的老子教育自己的儿子,说不得,恼不得。急中生智,某君忽然抡起巴掌,抽自己耳光。老爷子忙劝儿子,这是为何?某君怒道:“你打我儿子不心疼,我打你儿子看你心疼不心疼?”……大笑之后,总能品出些味道来,像喝了一杯上好的乌龙茶,回味无穷。

幽默的文老曾在一次老友聚会中提出了一个离奇的大胆主张——搞“活体告别”,要求亲朋好友在他生前或垂危时,为毁为誉,各抒己见,“麻雀叫”,“狮子吼”,好歹他全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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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一生中遇到过多少坎坷、挫折,又有过多少酸甜苦辣,只有那飘拂在胸前的美髯知晓。文老说:“一个男人一定要坚强、刚毅、豁达,要充满智慧,还应肝胆相照,刚直不阿。敢爱,能爱,去爱,这样的男人可以依靠可以信赖。”耿直仗义的文怀沙在文化界是出了名的。早在半个世纪前,他就冒着生命危险,救助过当时的进步人士后来成为大明星的赵丹、黄宗英夫妇,一时成为美谈。而刚直不阿早已深深地浸入到文老的骨子里了,这一点简直和“屈大夫”一模一样。“文革”期间,文怀沙不识时务,对毛泽东诗词有不恭的言论,这自然是大逆不道了。于是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进了“牛棚”,进了监狱。精神和肉体的打击,使文老的身体状况极差。他便找到了特殊的锻炼身体的方法:劳动改造“扫街”。手拿扫帚,兢兢业业、认认真真。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扫得个通体流汗,口中却默默吟咏着屈原的《天问》,“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爱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既想着学问又锻炼了身体强健了筋骨,还因表现好而受到了造反派小将的“表扬”,也少受了些皮肉之苦。

谈到这些,文老笑道:“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好事不能让一个人全占了。痛苦未必不是上天赐予的一种特殊的财富。感受痛苦,面对痛苦也不难,难的是在接受痛苦的同时,学会欣赏痛苦。做到这一点需要大彻大悟。祸福相倚,能够欣赏痛苦,人生道路上必然会坦然面对一切。”如此的胸怀,如海一般宽广,如虹一般明艳。

说到文老评价毛泽东诗词,其实文老在文学艺术领域的造诣,后辈是难望其项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四川文人魏明伦下海经商,公司成立之际,文怀沙发来贺电:“欣闻‘蜀娃’魏明伦继‘巴妹’刘晓庆之后,双双下海,掀浪弄潮;乃知文坛艺苑之盛事,非徒舞笔弄姿,而在于能掐会算,经四海腰缠万贯济扬州也。鬼才魏生乎,使汝多财,吾为尔宰。”

众人不解电文深奥,博学多才的魏明伦忙做解释:“文老在引用典故,元朝陶宋仪《说孚》载《商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高官,或愿多聚资财,或愿骑鹤升天。有人欲兼三者: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后面‘使汝多财,吾为尔宰’八字,译成大白话:只要能让魏明伦你发了,我老头子愿给魏老板看门!”

文老一生敢爱、敢恨、敢怒,而且还敢“死”过。其实文老“死”的经过,经作家峻青所写的报告文学《沙翁复活记》已广为流传:1986年秋,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辑马学鸿在电台库房的旧纸堆中清理旧节目,突然发现了文怀沙50年代在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讲解《诗经》的大录音磁带,眼前一亮,喜出望外。早在二三十年前,对古典文学有相当造诣的马学鸿就常从电台里收听文怀沙教授讲解和吟咏的古诗词的节目,时而高昂激越,时而沉郁苍凉的韵律,把马学鸿带入古典诗词那种深沉典雅令人神往的境界。遗憾的是,从那以后,这三十多年漫长的岁月中,他再也没有能够从电台中听到如此精辟的讲解和动人魂魄的吟诵了,仿佛成了人间绝唱。

译解古典诗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注重训诂、阐述义理的往往传递不出原诗的情感神韵;注重情致、讲究文采的常常文过其意,神貌分离。读过文怀沙有关屈原诗歌今译的人无不钦佩他探幽发微、钩玄提要的眼光和学力,更无不叹服他把两千多年前深奥奇僻佶聱难懂的古代楚语,化为激情澎湃文采灿然的现代诗体的才华。像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突然获得美食一样,马学鸿对于他这故纸堆中的无意发现,兴奋得手都颤抖起来了。他万分庆幸这一发现,他更想把这珍贵的发现,连同他的喜悦一起播出,让更多的广播听众来共同分享。他把这盘珍贵的录音,制成盒式带,编辑成节目。节目编好后,他准备写个按语。这“按语”应当怎样介绍作者呢?他也曾向周围的同仁们探询过,不少人听说过文老在“文革”中身陷囹圄,多年来没有信息,恐怕早已作古了。于是,马学鸿犯了传媒人的一个大忌,贸然就在文老名字前面加上了“已故”两个字。

于是,1986年10月5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文怀沙50年代吟咏和讲解《诗经》的录音时,怀着沉重、怀念、敬佩的心情播出了“我国已故著名文学家文怀沙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学者……”的按语。

电台广播以后,引起了人们的震惊。文怀沙的朋友们十分悲痛,纷纷给他家里发唁电、打电话表示哀悼。好端端的文怀沙突然接到这些唁电和电话,也是十分吃惊,感到莫名其妙。事情发生之后,人们知道文老还健在,这是一条“假消息”时,都十分气愤,有人甚至赶到电台去责问。电台的编辑人员和领导更是感到十分内疚,惶惶不安。

了解了来龙去脉的文老哈哈大笑,快乐得彻夜未眠,说这种“死”的体验太独特太美好了。连夜给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关于我‘已故’的传言,恐怕算不上‘新闻’,盖由来久矣。早在‘文革’初期,就听说国外电台曾相继报道我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打倒‘四人帮’后,也有日本朋友向我家人致唁者。所以贵台报道中以为‘已故’,不是什么创造性的无稽之谈,乃是出于疏忽、不加核对地以讹传讹,毛病出在‘轻信’……你们短短几行报道,使我感到的是来自执笔者‘慎终追远’式的温暖,而本月五日、六日晨昏两度播放鄙人‘生前’录音,则充分表达了‘上海台’对‘已故’之文某的厚爱。对待这种不虞之誉,我在愧领之余,也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如果贵台领导人尊重鄙人的意见,务请谅解我那位不相识的,或称之为素昧平生的朋友,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

每每谈及此事,文老总说“深以为幸”。“常言道盖棺定论,其实一个人真正等到盖上了棺材,评价是好是坏,他都一无所知了,而我却有幸亲自听到这些声音,这些温暖的声音。参透生死,看破红尘,傲视荣辱,当爱则爱,当恨则恨,当乐则乐,当悲则悲,哭笑自得,祸福自安。”文老之言听着如此轻松,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的头上,想必就不轻松不简单了。

晚年最得意的是做了两件大事:写最短的文,编最大的书

心态健康、满脸红光的文老以实际年龄96岁高龄相比,至少年轻二十岁。问其养生之道,文老答道:“万变不离其宗,身体锻炼是身体健康的重要保证。”青年时代的文怀沙有副健美的身材,身体强壮,肌肉发达,而且协调性非常好。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参加过旧中国第五届运动会呢,并且取得了优异成绩,获得跳高比赛第5名,成绩是1.74米,正好跳过了自己的身高。按现在的标准,最少是国家级健将吧?

而今年事已高,文老除了散步,很少参加体育锻炼了。他认为老人锻炼一定要量力而行,不要过火、过量。要根据地点、环境、自身体能状况等条件锻炼,否则,不但达不到长寿的目的,甚至会适得其反,真正成了“垂死挣扎”了。

人老心态不能老,文老说:“老年人最大的痛苦是老想昨天,总觉得现代不如过去,现在我身体不像从前那么硬朗了,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过五关斩六将。这个没劲。我觉得所有的老年人,不要把老年这两个字当成自己的包袱,而应该想明天,明天我计划做什么,这个是其味无穷的。”说到保持年轻心态的秘方,文老脱口吟出两句诗:“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文老特意为“美人”一词做了注解:“美人者,涵盖了人间的美女,但比美女含意更为广泛。《诗经》里把‘美女兮’,‘芳草兮’,视为人间美丽的象征,因为你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美到极致的追求和表达。”很多年以前,文怀沙就被称之为身怀“三美”,即,美文、美人、美食。文老珍藏着一本巴掌大发黄破旧的小日记本,那是他“文革”中入狱十年,在数不清的无数寂寞的岁月里,追忆自己曾经忘情投入挥洒过的情感。他一生经历过几次婚姻,他从不欺骗他的任何一位妻子,包括他自己。在凡人世界芸芸众生中,难得有这份勇气。他和每位妻子都是真爱,每位妻子都曾经真正拥有。至今,他曾经离异的妻子和丈夫都依旧是文老至诚的朋友,都得到过他的爱护和关怀。而每年三月初三这一天,文老便会面壁禁食一天,这是为几十年前为他殉情的姑娘寄哀……而在一旁侍茶弄水的就是与他相伴二十载的夫人日本华侨徐迎春女士。

多次和文老闲谈中,他都提到,晚年最满意的是做了两件大事:写了一篇最短的文,编了一套最大的书。最短的文章——《文子三十三字箴言》,全文正文仅3个字,就是“正清和”,注解30字即:“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端详着屋中墙上挂着他书写“正清和”三字的横书,文老颇为得意地说:“这是我写的最小的书,‘三字经’。老子写过《道德经》,共5235字,可谓言简意赅。这本33个字的书却比《道德经》的零头还少。”文怀沙老人已站在中国传统文化大山之巅,我辈须仰视才能得见。

一套丛书定价3.8万元,全国限量发行1000套。去年9月10日,历经十余年努力,由国学大师文怀沙主编的有“唐全史”之称的大型系列丛书《隋唐文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发。

《隋唐文明》全书100卷,近6000万字,收录了古籍原典646种,是迄今为止首次对隋唐300年间的历史文化进行全面的、学术的、总结性的大规模纂述,成为展现隋唐文明的精髓与核心的集大成者。待出齐的《商周文明》、《秦汉文明》和《魏晋南北朝文明》加起来也是100卷,200卷书共一亿两千万字,摞起来有十几米高。

“编书的时候,我们很寒酸,原来是没有国家的计划,仅是我个人的一个愿望。从事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为中华文明聚原典,为千秋万代存信史。”

“……我不甘心不画你/深夜难眠捋思绪/把各种颜色都泼在纸上/看,这斑驳陆离的/才是你,才是你”。艾青的夫人诗人高瑛在诗《画一个你》中如此这般地刻画好友文怀沙。

“我是一粒小小的沙子。你可别小看这一粒小小的沙子,沙滩就是离不开小沙。沙滩离开了沙子,就不复有沙滩;而沙子组成的沙滩足以怀抱海洋啊。”这是文怀沙老人对自己名字的解释。六世佛祖云: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胡耀邦同志晚年曾做《致文怀沙先生》长诗,诗中写道:“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初,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赵险,卓立傲苍冥……”

文章写到这里,忽然想起艺术大师黄永玉讲过的一个笑话:

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都已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孩子,一帮“高干子弟”在人间替他们的老子吹牛。孔明的儿子说,如果没有我爸爸,国家便会如何如何;张飞之子张苞说,我爸爸当年在当阳桥上一声吼,水倒流,吓死人,让曹兵如何如何;刘备的儿子阿斗也说,我爸爸是一国之君,没有他,如何如何;赵云的儿子说,要不是我爸爸,连阿斗你小子都没有了,如何如何;轮到关羽之子关平,这家伙思路不宽,脑子不灵,只说一句:“我爸那,那,那胡子这么,这么长……”关老爷在天上一听,气得不得了,大骂道:“我老子一身本事,你他奶奶就知道我这胡子!”

对于文怀沙老人事业的成就,人生中的经历,我提到的也只能是他的胡子了。(文/ 专栏作家 王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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